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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巫山一段云(二)


终究自己有何不明白,又该明白些什么,宋玉岚将自己的半张脸藏在腰圆的扇子后面,只留下一句“之后我再慢慢告与你”便扯开了话题,顾蓁蓁也就无处可问。

        告别了宋玉岚,顾蓁蓁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于夕阳下闲闲地想着一些冗长而杂乱的心思。天边橘光逐渐融化在婆娑的树影里,成了青溶溶的素晖,月是影绰的一轮。

        天气回暖,她变得格外嗜睡,在亭子里坐着坐着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意识却还朦胧着,甚至还有心情想如若这次又被萧晅瞧见指不准又要被嫌弃一番,他待她向来这样刻薄。想着想着,肩膀被推搡了一下,很轻很温柔,顾蓁蓁于是睁开眼。

        面前站的是顾容与,清辉下的脸庞较于平日显得更温和,顾蓁蓁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有些窘迫地垂下头。

        “蓁蓁妹妹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容与哥哥我方才送走了母亲的客人,有些累,所以坐在这里忍不住打了个盹。”

        顾容与点点头,在顾蓁蓁说完后十分体贴地关切道:“当心着凉,否则顾叔和湘姨会担心的。”

        顾蓁蓁睡得懵懵的,并没有及时附和,四遭一片沉寂,这让顾容与有些不自在,他干咳几声,决定说句话来活泼气氛:

        “萧公子也会担心的。”

        这次顾蓁蓁很快抬起头来:“他不会的。”

        这样迅速的反应让顾容与愣了一下,虽然顾蓁蓁和萧晅的事他也有所耳闻,然而毕竟打探别人的事情并非君子所为——虽然曾经有人不屑一顾地认为这是一种假正经,然而他寄人篱下,如此终究不光彩,便没有去凑这个热闹。此番这么一多嘴,反倒让自己不知所措起来,有些愧疚也有些慌张地开始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弥补,不想顾蓁蓁在他之前开口道:

        “容与哥哥,你可曾从令祖父那里听说过什么萧老将军的事情么?”

        萧老将军,萧雁南。益朝的护国将军,爷爷的救命恩人,也是她与萧晅命运纠缠的根源。

        顾容与顿了顿,松了口气。他初入将军府便觉得顾蓁蓁这姑娘同寻常人家的姑娘家有些不同,对胭脂水粉兴致阑珊,反而总是会问他一些沙场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回回都听得如痴如醉的。顾容与以为这次同往常一样,只是满足小姑娘的好奇心罢了,便不去多想,他摇了摇扇子,在顾蓁蓁面前坐下,淡淡地笑着问:

        “你想知道什么?”

        顾蓁蓁迟疑片刻,轻声道:“我想知道,萧老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容与慢悠悠地晃着扇子,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回忆着自己尚在家中时祖父与自己的谈话,悠悠道:

        “祖父常说,能遇到萧老将军是他三生有幸。”

        “萧老将军一生戎马,身居高位却为人温和,待他们这些部下也极为宽厚,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对了,祖父还说,萧老将军人生得也俊俏,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将军。”

        顾容与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顾蓁蓁也忍俊不禁。世人都说萧晅较萧丞相而言,反而是萧晅这个孙辈长得更像萧老将军些。她凭借着萧晅的脸庞依稀构想着当年大名鼎鼎的萧老将军的模样,虽然什么也想不出来,但也敢肯定,萧晅能生得这副皮囊,必然也是沾了萧老将军的光。

        “还有呢?”她问。

        “祖父告诉我,有一年饥荒,时逢外敌入侵,可谓内忧外患,军中上下皆食不果腹,人心惶惶。当时萧老将军刚成为大将军不久,因为年纪轻,许多老兵都不服气,便在军营中蓄意挑衅,挑拨离间。可即便这样,萧老将军也没有生气,他依然温和地对待着每一个人,与他们同吃同住,同他们谈话,以此鼓舞士气。”

        “那年我祖父也刚入军,他说其实萧老将军一面宽慰他们,一面想方设法筹集粮资,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军中余粮所剩无几,他根本就不敢吃多少,却还鼓励他们这些小兵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剩下的事情他来想法子。”

        顾蓁蓁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萧伯伯每年都会设粥棚施粥数日,想来也是因为萧老将军吧。”

        “萧丞相”顾容与将头偏了一些,沉顿片刻,望着顾蓁蓁笑道:“有一件事,你或许是知道的。萧老夫人红颜命薄,生下丞相大人不久后便走了,所以丞相大人自幼是由萧老将军抚养大的。”

        萧晅的祖母很早便去世,这件事顾蓁蓁自然是知道的。萧老夫人去世得早,萧伯伯七八岁便丧了母,也不曾有人同他们提起过那些事,故而上一辈人的事情他们这些做晚辈的自然是了解甚少。

        顾蓁蓁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接下来顾容与要同她说的话大约并不是那样大义凛然的英雄伟绩,她十分短暂地纠结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愧疚且期待地猫了身子,不自觉朝顾容与凑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知道的。”

        顾容与瞧着顾蓁蓁鬼鬼祟祟的模样,干咳了一声,勉强压下了喉间差点冒出来的笑声。他还记得那人说过,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是人之本性,无论那事登不登的了台面,她就是想要知道。

        顾容与也配合着顾蓁蓁微微凑过脸去,神神秘秘地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

        “听我祖父说,萧老将军军务缠身,又常年征战沙场,忙得根本没工夫陪丞相大人,故而父子之间沟通甚少,这也是萧老将军一大憾事。”

        顾蓁蓁点点头,听得十分起劲。

        “但是丞相大人自幼聪明懂事,又孝顺过人,因而对此并无怨言,父子之间向来相处得很好。”

        顾蓁蓁不由得联想到萧晅同萧伯伯天天在家争锋相对闹得鸡飞狗跳的模样,无端地生出些感慨,不禁叹气道:

        “如此看来萧晅还真是半点都不似萧伯伯。”

        顾容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顾蓁蓁这才有些窘迫地红了脸,硬着头皮扯开话题:“然后呢?”

        顾容与清了清嗓子:“然而纵是如此,丞相大人也同萧老将军大闹过一场。”

        顾蓁蓁眨眨眼:“为什么?”问罢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显得有些心急,打探长辈的陈年旧事总是不太好的,何况对方还是向来在自己面前端庄沉稳且待她极好的萧伯伯,这令她有些惭愧。

        顾蓁蓁身子压得更低,声音也弱了下去:

        “那个,我并不是要打探萧伯伯的私事,只是萧伯伯那样稳重的人,我有些想不明白他会为了什么事情同萧老将军起争执”

        顾容与十分体贴地默许了顾蓁蓁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托辞,微笑着继续道:

        “为了他的婚事。”

        顾蓁蓁怔住。

        她呆呆地抬起脸来:

        “你是指白姨?”

        顾容与点点头:“正是白夫人。”

        “少爷在里面坐了多久了?”

        “不知道啊,午饭都没吃就坐那儿了。这些日子少爷一天到晚往夫人院子里跑,一待便是一下午的,哪儿也不肯去,我们也不敢靠近那儿,可把人急死了。”

        “有没有禀报老爷?”

        “呸!我瞧你是新来的,所以才给你个提醒。这种事万万不可告诉老爷,莫要在老爷和少爷面前提起先夫人,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也不要踏入那个院子一步,仔细你的皮!”

        于吉走来,皱着眉骂道:“聚在这儿干嘛呢!一个个的,瞧把你们给闲的,觉得日子太快活了是吧!还不快去做事!一天天的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子,怎么不把舌头嚼断!”

        小厮们挨了训,面面相觑着便要离开,偏也有胆子大的,并不太服气,嚷嚷道:

        “我们这还不是担心少爷。你有主意,那你倒是把少爷叫出来吃饭啊!”

        于吉佯装发怒,撸起袖子来威胁道:“好小子,还敢顶嘴,我治不了你了是吧?”

        众人见于吉面带怒色,念他是萧晅身边最亲近的人,况且平时对他们也不错,嘟嚷了两句便也散了。于吉瞪着他们的背影,见他们走远了,才放下心来,扭头望着远处的院子,随即又担忧起来,叹了口气,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嘴里还不断念叨着:

        “这可怎么办呢,又不能告诉老爷,又不能告诉晴姑娘。可这一天天的也不是办法——怎么就突然又这样了呢,明明夫人的忌日还有许久啊!”

        于吉望着那处被潇湘环绕的院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萧老夫人早逝,萧老将军未曾续弦,膝下便仅有萧衡一子。

        虽然也想要多抽出些时间陪陪萧衡,然而军务繁忙,到底是有心无力。萧衡的懂事与伶俐令萧雁南无比宽慰,因而在愧疚的同时仍是放心的,对萧衡的事少有管束。

        府中无女丁,萧雁南还是在友人之妻善意的提醒下,才想起了自己儿子的婚事问题。

        萧衡的过分懂事对萧雁南而言既是好事,亦有弊端。这些年间萧衡虽然为他省了许多的心,然而却使他在做父亲这件事上生疏不已。父子间极少沟通,故而他也不知道萧衡对婚事可有自己的考量,最终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些关于自己儿子的传闻,说他是心眼子都钻到书里的“书痴”,虽然生得好相貌,却从未见他对哪家姑娘动心过。

        时值萧衡二十,萧雁南意识到这是他作为父亲难得能为儿子做的事情,打定主意要为萧衡选一个家世清白、品貌端庄的姑娘,并偷偷在私下里张罗了许久,拜托了同自己要好的所有兄弟,请他们的夫人帮忙为自己的儿子挑一挑——那个人便是钱塘第一美人,白氏千金白绮音。

        为此萧雁南还特地下了江南,千里迢迢地去拜访前御史大夫白大人,旁敲侧击地为自己的儿子提亲。

        好在白家与萧氏算是有些交情,白大人还在朝奉职的时候也曾在宴会上见过几回。那白大人是个豁达的潇洒人,大手一挥便说女儿的婚事由不得他,还需听她本人的心意。

        在西子湖畔养大的女儿生得水灵又温柔,萧雁南一眼相中了白绮音,认定她同儿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也顾不得身为长辈的架子,十分诚恳地替萧衡向她提亲。

        最终白绮音红着脸同意了这门婚事,白氏夫妇虽不解其因,也有些舍不得女儿远嫁,到底还是顺了她的意思,让萧老将军没有白跑一趟,两家就此约定好了亲事。

        然而就在萧雁南满心欢喜为儿子寻了一门好亲事之时,萧衡头一回黑了脸,任凭他如何苦口婆娑,都打死不肯娶白氏千金。

        “父亲何苦逼我,我想娶的人并不是那白绮音。”

        萧老将军气得头发昏:“白家那姑娘哪里不好!人家都没嫌弃你配不上她,你凭什么提什么想不想!”

        “她纵是再好,也与我无关。就当我配不上她好了,我是决计不会娶白大小姐的。”

        “逆子!不娶她,那你想娶谁!你若是有意中人也就罢了,都说你不近女色,难不成你真要同你那些书过一辈子!”

        “父亲,衡儿有意中人的。”

        萧雁南惊坐起身:“你有喜欢的姑娘?是谁?”

        萧衡并不应声,目光却逐渐飘忽,最终落在了远远地捧着茶碟站在屏风旁的姑娘。

        他从未见到儿子目光中出现过如此坚定之色:

        “若非是她,衡儿宁可终生不娶。”

        茶碟应声而落,瓷裂之声清脆而敞亮,一地破碎,一地水痕,沉默的姑娘就这么直直地跪下。

        “婉儿!”

        萧雁南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那瑟瑟发抖的可怜姑娘,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可是白姨最终还是嫁给了萧伯伯呀。”顾蓁蓁皱起眉来,这故事的经过与她看到的结果似乎并不太一样,她有些不解。

        “大约最终丞相大人还是没能拗得过萧老将军吧。”顾容与将这个长长的故事说罢,感慨地叹了口气。

        “婉儿”顾蓁蓁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周婉。是她吗?

        顾蓁蓁愣怔许久,抬起脸来,目光越过顾容与,望着在月光下清冷无比的茶蘼,迷茫地问道:

        “可是,当初白姨为什么会同意嫁给萧伯伯呢?”

        明明萧伯伯喜欢的不是她。顾蓁蓁把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又咽了下去,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才是最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

        然而顾容与却答了下来:

        “谁知道呢。”

        明明正是花季,如何就那样凄迷了呢?顾蓁蓁别过脸去,湖泊波光粼粼,闪耀着一束一束的月光,她盯着那涟漪的湖面,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它。

        月不言,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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