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巫山一段云（三）
留在此处于事无济，于吉愁着脸往回走，一边想着近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少爷郁结至此，一边苦恼该如何解决如此棘手困境。
他不止一次想要去将军府找顾小姐帮忙，可他又担心顾小姐的出现会令此般景况雪上加霜——诚然他不是担心顾大小姐，而是害怕自家少爷把握不好分寸，又把气撒在了顾小姐头上，叫人家姑娘再受委屈。
如今正是两家关系紧张之时，他一介做奴仆的，可万万不敢捅出什么篓子来，否则就等着被赶出府去拾破烂吧。
于吉思来想去，想去思来，也还是无可奈何，一脚踏入院子里。
——“于吉，你回来了。你家公子呢？这么些时日不见他人，我都来府上找他了，也瞧不见他半个人影，别真是跟流仙苑那位红颜知己私奔去了吧？”
调笑的人正是杨韬。他坐在茶几旁，举着把扇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已喝了半盏。他是萧晅为数不多的朋友，打相识起便常来府上做客。与萧晅不同，萧晅总是黑着一张脸，整天不高兴的样子；而杨韬则是永远嬉皮笑脸的，在他们面前也没个正经。对于他的出现院子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然而于吉还是被杨韬这句无心的调侃吓得变了脸色，求绕道：
“杨公子可莫要开这种玩笑了，我们少爷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开个玩笑嘛。”对于于吉的无趣，杨韬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那就言归正传，萧晅人呢？”
于吉面露苦色：“在夫人那屋子里。”
杨韬微微皱眉，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怎么突然”
“是。”于吉听懂了杨韬话中的犹豫：“小的也不知道少爷近来发生什么事了。向来少爷都是在夫人忌日那会儿或者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才会去的，夫人的忌日还早，那就只能是心情不好了。”
“心情不好？”杨韬把于吉的话复读了一遍，疑惑道：“不能够啊？我记着他前不久还来问我怎么讨姑娘家开心呢！”
“什么！”还有这种事！？于吉大受震撼，讨姑娘开心这种事跟他印象中萧少爷是无法联系到一块儿去的。
姑娘家！谁？
于吉并不觉得少爷会想要去讨顾大小姐开心，毕竟他们不吵起来就算是谢天谢地了。然而去讨除顾小姐以外的任何姑娘的欢心对这个家而言都是一场可以预见的腥风血雨，于吉头皮发麻，哆哆嗦嗦地问：
“是那个如烟姑娘吗？”
杨韬用扇柄抵着下巴，似乎是在回应他，但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
“也不对啊，他要是去讨如烟开心，如烟肯定欢天喜地的了，两人浓情蜜意还不够呢，怎么还能让萧晅难过得跟个怨妇似的？”
于吉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如烟姑娘就好。”
“我知道了！我就说不对劲嘛！还骗我说什么对如烟有事相求，他能有什么事要求如烟。金屋藏娇！必然是金屋藏娇了！想不到啊，除了那顾大小姐和如烟，这小子心里头还藏着一个人呢！”
于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杨公子！千万别开这种玩笑！要是叫老爷知道了，少爷可就又要遭殃了！”
“这有什么？”杨韬不以为意：“自古男人多风流，多喜欢几个女人又怎么嘛！况且看你家公子这模样，多半是单相思。我还真是好奇，竟有人能让萧晅在情字上吃亏，不知是何方神圣！”
杨韬不等于吉反驳，兴致冲冲地拿起扇子便要走，于吉慌慌张张地对着他的背影急忙道：
“杨公子！你不能进夫人的屋子！少爷会生气的！”
“我当然知道！”杨韬头也不回，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你忙你的去吧，我去找萧晅好好叙一叙，好好给他指点迷津去！”
说罢脚底抹油般的溜走了，于吉拦不住，望着杨韬的背影，心中暗暗叫苦，同时已然开始为自己筹谋被老爷赶出府后谋生的路子。
萧晅母亲的屋子不允许外人进去，这点杨韬自然是清楚的，好歹同萧晅做了那么些年朋友，有哪些触碰不得的忌讳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因而他只打算坐在院子外的那片湖泊中间的亭子里，边吹风边等萧晅自己走出来。
不过难得他运气好，他刚走到院子附近，迎面便遇上了萧晅。他看上去虽然沉闷，但脸上并没有生气时那样锋利和凌厉的怒意，这更给了杨韬上去一探究竟的底气，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萧晅也看见了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都不是很想见到这个混账小子，都怪他出的什么馊主意，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搞得他信以为真，结果落得自己难堪又落寞，而且也没有看见她的笑。
想到这里萧晅不免有些烦躁，不想多看杨韬半眼，直直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杨韬可怜萧晅单相思之苦，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更加同情了：
“好兄弟，你也太拿我当外人了。跟我说说，你喜欢上的究竟是谁家姑娘？能把你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我真想见识见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萧晅相当烦他：
“滚一边去，你才灰头土脸。”
说罢才意识到什么不对的，连忙补充道：“我也没有喜欢她！”
“她？”杨韬挑眉：“萧晅，非得把喜欢两个字蘸了墨汁写脸上才是喜欢吗？快告诉我，你看上谁家姑娘了！”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萧晅嫌弃地离他远了些，强调道：“我谁都不喜欢！”
“那我问你，你究竟是要讨谁开心？”
萧晅顿了顿，一阵不自在：“都说了是如烟，她帮了我忙”
“是如烟才怪呢！”杨韬立马揭穿了萧晅的谎话：“如烟对你百依百顺的，会让你难过成这样？你这明显是被哪个姑娘狠狠拒绝了，才伤心得缓不过神来！”
萧晅终于意识到自己最应该反驳的点在哪里，怒道：“谁说我是因为女人才心情不好的！”
“那我同你说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刚刚就反驳？萧晅啊，你这是做贼心虚。”
萧晅语塞，他怎么从前不知道这小子这么敏锐？萧晅被杨韬这突如其来的明察秋毫搞得烦躁不已，诚然他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顾蓁蓁的事情而苦恼，但他的不快与顾蓁蓁脱不了干系，这一点他无法自欺欺人。
“诶，说真的，你到底喜欢的是哪家姑娘啊？顾大小姐知道吗？”杨韬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问着，满脸的兴奋。
萧晅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郁闷道：“她知道个头。”
“也是。”杨韬点头：“我方才来的路上还看见她了呢。她跟那玉岚公主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你瞒得还挺好。”
萧晅停住脚步：“顾蓁蓁？她跟玉岚公主在一块儿？她们要去做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啊，我就是远远地瞥了一眼，她们俩好像是要去哪儿？我猜可能是去参加什么宴会吧，京城这些大家闺秀不是一天到晚喜欢聚在一块儿争奇斗艳的吗。”
她还有心情参加宴会！
杨韬猛地一拍手：“噢对了，你快说啊，你究竟喜欢的是谁啊？要真是宴会，那说不准顾大小姐今儿还能跟你那心上人碰一面呢！刺激啊！”
“”
萧晅终于忍无可忍：“滚！”
马车停下，顾蓁蓁掀开帘子，跟在宋玉岚身后，站定在一座小院子门前。
“就是这里吗？”绕了许久绕到这一处，周遭安静得令人心悸，顾蓁蓁有些不安地轻声问道。
宋玉岚点点头，眉梢和嘴角都如往日一般微微上扬着，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顾蓁蓁试图去理解，却发现自己无法与宋玉岚共情。
宋玉岚走上前去，抬起手来想要叩门，却在手指骨节将要触碰到门扉的一瞬间缩了一缩，连同整个身子也往后退了半步，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顾蓁蓁：
“蓁蓁妹妹你来敲门吧。”
顾蓁蓁并不问什么，顺着宋玉岚的话轻叩门扉。
无人应答，顾蓁蓁敲门的力道大了一些，依然不闻屋内的动静，她回过头去，看着宋玉岚：“是不是没人在家？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宋玉岚似乎有些晃神，她皱了皱眉，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犹豫了片刻，她又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顾蓁蓁，正对着门，伸出手，不死心地敲了敲，没有回应，又敲了敲。
顾蓁蓁正想接着劝她，而宋玉岚却难得的像是在同谁赌气，笑意全无，就连一贯如同刻在脸上般的向上勾勒着仿若浅笑的唇角也沉了下来。
“谁——”
屋内竟真的有了回应，轻柔的女声，宋玉岚身形一滞，连同顾蓁蓁的心也悬起，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有些不安的期待。
门被拉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荆钗布裙，额前和耳鬓垂下几缕长发，飘扬在带着微风的在阳光下，泛着些焦黄，皮肤白净，朱唇微启：
“实在抱歉，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便没听见，哥哥和婶婶都不在家谢、谢夫人？”
宋玉岚抬起脸来看着面前的女子：“人都没了，还叫什么谢夫人。就叫我宋玉岚吧，陆昔姑娘。”
陆昔愣了片刻，继而慌慌张张地弯下腰去朝着宋玉岚行礼：
“玉岚公主”
宋玉岚倒也没有去扶她，只是重复道：“我说了，叫我宋玉岚就好。”
望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女子，宋玉岚觉得有些荒谬和有趣，不成想有一天她会在丈夫死后以这种方式来见一个前半生都毫无瓜葛的女人，而且还是她主动寻的她，宋玉岚垂下眼，轻声道：
“不打算请我们进去坐坐么？”
陆昔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侧开身为宋玉岚和顾蓁蓁让出路来：“是我怠慢了，玉岚公主玉岚姑娘，还有这位小姐，请。”
顾蓁蓁眼瞧着这位叫陆昔的姑娘战战兢兢的模样，咬了咬下唇，不自觉也有些不自在。
跨入门的一瞬间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虽然面前的女子是个第一次见面就会替自己解围、会亲切地让自己喊她姐姐的爱笑的姑娘，然而毕竟有玉岚公主的尊贵身份在，况且这个陆昔，同宋玉岚的丈夫之间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不安也是合情合理。
顾蓁蓁又偷偷瞥了一眼宋玉岚，那纹在脸上的笑靥如花一般清浅地绽放在嘴角，捏着扇子的手却不断摩挲着扇柄。
她悄悄地别开脸。
院子不大，角落里用木头简陋地围了一方篱笆，腾出一片土来。从乱糟糟的土里冒出来孱弱的一些绿，顾蓁蓁闻了闻，院内并无花香，她细细分辨着这份气味，疑心那种的也许是菜。
陆昔面色赧然：“寒舍鄙陋，不曾想玉岚姑娘和这位小姐莅临，陆昔不甚荣幸，然恐招待不周，望玉岚姑娘和小姐见谅。”
宋玉岚摆了摆手：“文绉绉的作什么，那样客气，反倒叫我难堪了。我今日找你，不过是想同你说几句话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顾蓁蓁也抬起头，真诚道：“陆昔姐姐，叫我顾蓁蓁便好。”
陆昔顿了顿，低下头去，转过身替她们沏了壶茶：
“玉岚姑娘，蓁蓁姑娘，我这儿没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请坐。”
宋玉岚点头坐下，顾蓁蓁便也跟着宋玉岚一起坐下。她默默打量着这间屋子，不大，屋内也并无多少陈设，不远处的屏风还破了一处。她的目光无意间绕过了并未完全遮住内室的屏风朝里看了看，被风吹动的帐子也是陈旧而褴褛的，露出一截小小的脚踝。
她连忙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朝里看。
陆昔招待她们坐下，自己却并不坐。顾蓁蓁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聚到面前的陆昔身上，却见她眼角迅速泛了红，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正疑惑间，只见陆昔“扑通”一声跪在宋玉岚身旁，俯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个头。
“玉岚姑娘，我对不起您。”
顾蓁蓁口中的茶水差一点喷了出来，宋玉岚也被唬住了，呆了一会儿才急急忙忙站起身去搀扶陆昔：
“你这是做什么！你并没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快起来！”
陆昔倔强着不肯起身，潸然泪下道：
“玉岚公主不怪我，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若不是我不听爹娘的话，执意想去送小谢大人最后一程，玉岚公主也不会遭此非议，玉岚公主才是小谢大人的妻，却因我平白无故地受了那么些骂，是我该死。”
宋玉岚的动作僵了一下，顾蓁蓁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扶着陆昔的另一条胳膊帮着宋玉岚一道试图将她扶起来，宋玉岚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回过神来，二人一同使劲，终于将陆昔从地上搀起身来。
宋玉岚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递给陆昔：
“旁人嚼的舌根子，同你有什么干系呢？你何必将错误都归于自己，那并不是你的错。”
陆昔并不接帕子，垂着脸泣道：
“小谢大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会心疼玉岚公主白白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玉岚公主，也对不住小谢大人。”
顾蓁蓁见宋玉岚的手悬在空中，只得默默接了帕子替陆昔拭泪，然而刚抬起胳膊，手中的帕子便被人抢了去。
宋玉岚紧皱眉头，满脸怒容，手中拽着帕子走上前去，动作并不算轻柔地将帕子往陆昔脸上一抹，一字一句道：
“我再说一遍，这并不是你的错，还有，不要叫我谢夫人，也不要叫我玉岚公主。”
“我叫宋玉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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