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苏佳忆吃过午饭就出了门，路边有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准备放鞭炮的一家人，她看着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里。

        从苏佳忆有记忆那天起，她的世界里就没有父亲，上学的时候读到课文里的“爸爸”，她都觉得无比陌生。她没问过，妈妈也没有讲过。只是初中时某一天放学回家，她听到妈妈在和谁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讲述着这些年的遭遇，讲苏佳忆的爸爸是如何光明正大劈腿，讲她有多恨他。

        从这天起，苏佳忆第一次真切觉得自己生命中有个男人缺位。在一天天长大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发现，那些本应该父亲带给孩子的勇气、自信，她统统没有。无数次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苏佳忆悄悄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勇敢，不要怕。可是天一亮，那些存在于黑夜的决心又全都消失不见。

        直到她遇到倪清月，这个做什么都有些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女孩。倪清月的家庭和她的正相反，倪清月出生，妈妈便难产而死，是爸爸一路把她拉扯大，教给她该出手就出手，告诉她爸爸永远是她的后盾。只是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倪清月，又少了些温柔体贴和看人眼色的眼力见。

        苏佳忆和倪清月刚刚认识就像多年好友，默契，自然。苏佳忆会帮倪清月补上该说的场面话，倪清月也会毫不犹豫替时常隐忍的苏佳忆出头。就这样，两个性格都有些不完美的女孩成为闺中密友，一起走了好多年。

        眼前甜蜜的一家玩闹着走远，看着中间小孩子牵着爸爸妈妈地手无忧无虑地大笑，苏佳忆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丝羡意。

        正看着，一个人影飞快窜到她面前。

        定睛一看，正是苏寒坐在电动车上冲她笑。

        2007年，虽然骑电动车的人越来越多，但在这个不是十分发达的北方小城，苏佳忆还是没有真的摸过骑过。

        “你在这干嘛呢？”苏寒脚撑在地上，握着车把的手往羽绒服袖子里缩了缩。

        虽然早就知道苏寒家就和自己的隔了一条街，可是这还是高中两年来两人第一次遇到。

        “随便走走，”苏佳忆吸了吸鼻子，看着面前这个银白色的电动车，“哪来的这个。”

        苏寒乐了，打趣道：“跟路边大爷抢的。”

        她也笑着翻了个白眼，心情放松不少，这才敢细细打量苏寒。他穿着宝蓝色的羽绒服，帽子上有大大的毛领。

        “你喜欢蓝色？”她问。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随便买的。”

        苏佳忆点点头，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沉默。

        还是苏寒开口:“你要不要试一下？”

        她有些惊喜，忙不迭点点头，往前凑了凑，等着他下车让座位给自己。可苏寒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背过手拍了拍后座，示意她坐上来。

        苏佳忆明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有些不解。他明明拒绝了自己，可为什么又总是带着些暧昧的态度。

        “等什么呢？”苏寒提醒她。

        随便吧。

        她走到后座旁边，刚抬起一条腿准备坐上去，苏寒却一拧车把突然加速，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笑声传过来。

        苏佳忆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在原地，看着一点点倒回来的苏寒，只觉得无语。

        “好玩吗？”她扯着嘴角笑。

        他已经倒回她面前，还在笑：“不逗你了，来来。”

        “不坐了。”苏佳忆别过头。

        他收敛了笑意：“快点，带你体验一把。”说着他把控着电动车在地上前后滑动。

        看他应该玩够了，苏佳忆小心翼翼做出要上车的样子。

        故技重施。

        “苏寒！”她追过去，看着面前笑的前仰后合的男孩，生不起气。

        “你怎么上这么慢啊。”他皱着鼻子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苏佳忆正想开口控诉他，却在后视镜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被北风吹得有些红，耳边的碎发飞舞着。虽然也算个好看的女孩，可是在他身边，竟有些失色。

        “好了好了，来吧。”苏寒伸手捂了捂冰凉的耳朵

        “你当我傻？”

        他又笑出来：“不是吗？”

        苏佳忆扭头沿着马路往前走，眼睛偷偷瞄着他有没有跟上来。

        “开玩笑的啊！”跟上来了。

        “不坐不坐。“她摇头。

        “再逗你我就是狗，快来。“

        听他这样说，苏佳忆停下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他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然后又往前挪了挪，把后座送到她面前。

        苏佳忆笑着坐上去，这真是最毫无防备的一次，所以当苏寒依旧像前两次那样飞快窜走的时候，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屁股墩。

        苏寒在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地上的她，把车子停稳走下来，想扶起她，可她的姿势又实在太好笑，没忍住乐了出来。

        可这头苏佳忆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心里委屈，鼻子一酸，又憋回眼泪，迅速爬起来。心里只觉得难过，这才反应过来，他对她也许从没有过暧昧，一切都是自己的独角戏，他光明正大，她自作多情。

        “汪汪~”他还开着玩笑。

        “好笑吗苏寒？“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声音发颤，”捉弄我让你很开心吗？“

        苏寒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想过她会生气。

        “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吗！“她也不在乎路人的眼光，声音一句比一句大，”你不觉得你卑鄙吗？“

        “不是啊…“他看着她，想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也不是只有你喜欢我啊。“

        也对，喜欢他这件事，在自己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他看来也许只是又多了一个无聊的追求者。苏佳忆一时语塞，转身就走。

        他追上来，却也没有拉住她，只是在她身后解释：“我就是想开玩笑，不是故意的。“

        一瞬间苏佳忆恍惚，这场景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真像一对热恋期的情侣情侣闹矛盾，女生委屈控诉，男生慌忙辩解。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她突然停下，转身看他，”干嘛怕我生气？“

        苏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带手机了吗？”

        这是个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苏佳忆和妈妈只有一部诺基亚。她愣了愣，还是回答：“没有。”

        苏寒了然，向电动车跑去，她以为他要走，却又看到他从放在车筐的书包里取了什么，然后跑回来。

        “我…我把我电话号码给你，”他扯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一串数字。

        原来是去拿笔。苏佳忆看着他低头写字的样子，刘海垂下来有些挡住眉毛，睫毛很长，鼻子很挺。笔尖在手心快速移动着，有些痒，还有些麻麻的。她看着抓着她指尖的他的左手，手指有些用力得泛白，指甲修建的十分整齐。

        “你说你喜欢我，”他拉回她游离的思绪，“那你要给我发信息拜年。”

        她轻轻将手握成拳头，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苏寒没等她回答，骑着电动车一溜烟跑了，留给苏佳忆一行数字和数字末尾的一个丑丑的笑脸。

        她另一只手拉着自己指尖端详着，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自己被这个简单到只有三笔画成的微笑安慰到了。

        苏佳忆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倪清月的声音：“你干嘛去啦！怎么留阿姨一个人在家。”说着她穿着围裙走出来，冲苏佳忆笑。

        “贵客啊。“苏佳忆拿起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对着手心里的数字，一位一位小心翼翼地输入，存好。

        “清月爸爸去跑车了，大雪封路没能赶回来，今年清月就和我们娘俩一起过年了。“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倪清月爸爸是货车司机。

        “许蓦给我发信息了。“倪清月压低声音，喜悦的语气却藏不住。

        “说什么了？“苏佳忆一边换衣服，一边配合着提问。

        “他说‘哪有人这时候拜年’。“

        “啊？“她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糊涂了。

        倪清月咧嘴笑了：“我给他发短信拜年来着。”

        “这也算他给你发信息？”

        “差不多啦！”

        苏佳忆笑着摇摇头，不可避免地被她的乐观感染，把苏寒的捉弄暂时抛到脑后，和她一起走进厨房帮着妈妈忙里忙外。

        春节晚会刚开场，苏妈妈就笑着把她们赶下楼：“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哪会在家安分看晚会，早就下楼放鞭炮去了。“

        可是两个女孩都对鞭炮没兴趣，在马路上游荡一会，倪清月突然笑着看向苏佳忆：“要不你陪我找许蓦去吧！我要当面和他拜年。“

        苏佳忆羡慕她的果敢，反正也无聊，便应了下来，心里也想着看看热闹。

        穿越好几个十字路口，许蓦收到了她们要过来的来电，早早就在楼下等着，手里还拎着几个烟花棒。

        远远的，她们就看到那个挺拔的男孩，穿着黑色大衣，围着围巾，头发短短的，不像其他同龄男孩那样留着刘海，倒也显得有些不一样的好看。他站着就站着，没有多余的小动作，不抖腿，也不歪歪扭扭，双手安安分分插在口袋里，看到她们才伸出来打招呼。

        倪清月看着他笑起来的好看的嘴唇和牙齿，眼睛忍不住笑成月牙。

        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两个红包，摇晃着：“给学长拜年，有红包。“

        苏佳忆还在说着“过年好“，倪清月就扑过去抢走了一个红包：”还有红包，许老板大方啊！“

        正要拆开，许蓦慌忙按住，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过来：“这个才是给你的。“然后转头把手里的两个红包递给苏佳忆：”这两个一个是你的，另一个你帮我转交给苏寒。“

        这个名字又被提起，苏佳忆一路上忍下去的冲动终于战胜了自尊心，她点点头，往后走了几步，背过身去拨通了最新存的那个号码。

        不知道谁家的饺子下锅了，不远的地方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许蓦看着她的背影，确定了她的位置之后再转过头，看到倪清月已经拆开红包，里面有一根巧克力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一颗怡口莲，一个银色的手链，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许蓦好看的字迹，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好好长大。

        倪清月抬眼，对上他的眼睛。以前看他时，倪清月常常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深深的湖水，波澜不惊，就算丢一块巨大的石头进去，也只有“咚“的一声和几圈淡淡的涟漪。可是此刻，在红色的鞭炮声里，她好像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湖水下面游得欢快的鱼和美丽的石头。他们离得很近，看得很认真，以至于他望向她的瞳孔的细微的闪动，都被她尽收眼底。

        许蓦别过头，轻轻出了一口气，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倪清月看着他的侧脸，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挽到耳后，笑着开口：“好好长大？你敷衍我“

        “是真的，“他转回头，”一定要好好长大。“

        那面苏佳忆也在一片巨大声响中，用手堵住另外一边耳朵，拼命听清电话里干净爽朗的男孩的声音。

        “喂。”为了声音不被淹没，她不得不大声些。

        “你在哪啊，咱家这面没人放鞭炮啊。”他也提高了音量。

        “我陪倪清月来找许蓦。”

        “啊…”苏寒声音暗了一下又提上来，”他们真好。“

        苏佳忆举着手机，没说话。

        “你们去玩怎么不叫我啊。“他声音是笑着的。

        她想了想：“那你要来吗？”

        “算了吧，下次记得叫我，”鞭炮声停了，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你给我打电话是干嘛？”

        “你说呢？”她咬着下唇笑。

        他也笑：“不应该你说吗？”

        差不多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回合，苏佳忆突然觉得无趣，两个死要面子的人在除夕夜举着手机干嘛呢？玩推拉游戏吗？她回头看了眼笑着闹着的倪清月和许蓦，不想再进行这种索然无味的对话了。

        那头苏寒也在沉默着。

        “苏寒，不说了。”话虽这么说，手机还举在耳边不舍得挪开。

        “哎！”好像在配合她的期待，他急促地叫了她一声，却也只是一声。

        她也没有问，只是安静等着他的下一句，心里却暗暗算好了，如果他再顾左右而言他，就算了吧。

        可能是刚刚太吵闹，苏佳忆觉得现在安静得能听见手机里的电流声。

        “新年快乐。”他的声音闯进专心等待的耳朵里，带着无可奈何和一丝丝不服气。

        好听。十分好听。

        她咧开嘴笑了，挤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你也是，苏寒，你也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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