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翻云覆雨

接到信时，已经到了中秋佳节，穆飞云正在江陵的梁王府陪着自己这位初封国主的泰岳饮酒，只见信使风尘仆仆而来，问了究竟，才知他先去的江都，寻不到吴王，才赶来江陵，所以今上的密旨便又耽误了几日。

        穆飞云匆匆放下手中菊香漫溢的酒爵，拆开了穆绍普的密信，脸上虽无明显的神色变化，可眼角的筋络却时不时的跳动着。

        “怎么？你父皇又有什么旨意？先前的粮食收到了吗？”

        前几日恰逢江南秋收，由于春夏引水得当，江南第二季的谷物收成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自给自足的同时，还能略有盈余，虽说离全年的税负仍有差额，但毕竟耽误了一季的收成，且未生大乱，穆飞云已然是居功厥伟了。尽管如此，惦念着北境秋冬的饥荒，穆飞云还是立即将余粮悉数装车发往了洛阳，支援中原的赈灾。此事梁王自然知晓，甚至席间还敲打了穆飞云几句，只说他动作太快，该再等中原饥荒爆发之后再送粮上洛。

        “父皇心中所言的是另一件事。。。。”

        穆飞云虽然献上了仅有的余粮，但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这无非也只是表个姿态，这么点粮食也就够保住中原几个县的安稳，而整个中原饥荒若是爆发，必成燎原之势，绵延州府。

        “贤婿，你看起来似乎毫无头绪，到底是何事？”梁王见穆飞云已经放下手中的书信，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开口问道。

        “哦，泰岳你看。”穆飞云挥了挥手让信使先行退下，随即便将穆绍普的亲笔信交到了梁王手中。

        穆绍普在信中要求穆飞云想个章程让江南富商将存粮献出，救济山东和中原的饥荒，最好是个四海皆准的法子，顺便敲打下北境的商贾，只不过士绅商贾也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自愿捐献，而官府能给的政策和扶住也都给了，当今之际，强取豪夺自然不是办法，更何况自己还不是这天下的主人，此时强行征收，必会大失民心。

        趁着梁王读信之时，穆飞云甚至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比如动用袁天城留给自己的金库，干脆跟商贾们采购存量，然后支援北境。只是如此一来，第一此时粮价高涨，钱粮交易几乎会耗尽金库内一半的资财，第二便是若日后穆绍普问起，自己从何处调来如此多的存粮，也是个说不清的话头。进退两难之际，穆飞云眼中竟然也生出了一丝焦灼。

        “哼，你父皇想的倒是很美啊，士绅商贾捐赠，他怎么不让袁家去捐赠，我看他若是急了，真没准对江南的士绅强行征收呢。”梁王素来对燕国粗糙的理政方式有颇多诟病，此时更不免念叨了几句。

        “哈哈，若是父皇以前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我估计父皇肯定很后悔，当时没让黎钢多抢一些财货回去了，只是如今他已经是天下之主，江南江北俱为他的子民，他倒犯不上这么干，顶多是拿出点好处来跟商人们强换，倒不至于明抢。”

        “知父莫若子”这句话有的时候看起来成立，是因为父子二人站在了同一个权力高度，而非血缘使他们产生默契。

        “那他打算拿什么换呢？盐铁，土地，还是税负减免？能使出来的招数，应该也都用了吧？你可知道为何此举在江北收效甚微？”

        “小婿不知。”

        “因为燕国素来重农轻商，商贾天然对官家没有信任，凡事涉及到朝廷的，除了沾亲带故的那几家皇商，就没有那个正经本分的生意人能得到利，这次自然也是一样。可国难当头，你看有哪家皇商积极募捐了吗？”

        梁王这席话算是道出了北燕商业贫瘠的根本，自穆绍普登基至今还不到二十年，所仰仗的自然还是从龙之时的勋贵和功臣，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这利益瓜分自然也是在宣室殿内完成的，甚至当年将袁氏一族清退出朝堂，能够拿来交换，便是这江湖间的利益。这一点自然燕国的显贵们都看得通透，所以寻常人家做生意，也会专门避开袁氏的经营范围，以免自讨苦吃。

        “那，泰岳以为如今之计当如何？”

        “将原有皇商之利，扩而广之，泽被旁人。”

        穆飞云也并不擅长商贾之事，听了梁王的话，更是一头雾水，方才才说燕国皇商根基稳固，都是从龙勋贵，如今又要将他们的收益泽被他人，实在叫人大惑不解。

        “泰岳，这。。。”

        “沟通南北即可，既保住北方皇商的好处，又能让南方的商贾心甘情愿的掏出存粮。而且以江南商人们的敏锐嗅觉，他们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当下何处在闹灾荒？无外乎中原与山东，这两个地方不是缺米么，大可以叫全国商贾前去叫价，以州为坊，坊内谁的出价最高，所出的粮食可以让该州度过饥荒的，并该州行商落铺的，那么即给予该商号市坊司的名号，该州府未来五年内所有新增的交易均从税赋中抽二成纯利给他。这样一来，今年的饥荒解决了，来年该州府的经济也盘活了，这些中标的市坊司商号一定会想尽办法捣腾出新的营生出来，该州原来没有的，这些商号都会从南方想办法弄过去，除了盐铁粮这些朝廷管控的生意之外，仍可大有作为，你说谁能不动心？”

        梁王其实早就想在南梁搞这市坊司制度，只因为他是南梁的皇商，若是一旦实行起来，没有哪家商号能敌的过他，可若是一旦市坊司建立起来，这头号商号便渐成富可敌国之势，且还能把控州郡，当年的梁帝如何看不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一直不置可否，如今梁王虽然终于得偿所愿，建了这国中之国，可仍然想要为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再囤积些政治筹码，毕竟有朝一日穆飞云登基为帝，也并不是一定就会把皇位传给嫡子，这个教训，梁王自己可谓是感受至深。

        “竟还有这个巧宗？！泰岳真是当世管仲，不过这个法子先前倒也没有哪朝哪代实行过，泰岳当年在南梁为何不率先试验起来？”乍听下来，穆飞云自然是大喜过望，不过作为施政者本能的谨慎，他仍然想要找到此事未有前例的原因，毕竟大灾之际，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呵呵，一来，我江南一年两季收成，水系纵横，鲜少有如此饥荒；二来，你也知道，我那混账兄长，是不会任我有什么作为的。”

        提到南梁的先帝，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惨然，一个想起自己，一个想起烨嬅。

        穆飞云见不经意提起了梁王的伤心事，连忙打住了话题，难得今日是中秋佳节，两人遂不再谈及这些烦心之事，专心在饮酒赏月上了，梁王也曾是少年风流博雅之人，对穆飞云本就惺惺相惜，如今他更成了自己的女婿，自然是更多了一层亲近之感。无论饮酒填词，拨弦赏月，翁婿二人都觉得恰逢知己，这个中秋之夜，各自心满意得。

        得了这样的巧宗，穆飞云算是对穆绍普有所交代，只是毕竟是从未践行过的政策，他虽觉得极好，但心中不免仍有忐忑。返回江都之后，便分别致书给了虞威和已经在长安的袁天城，询问二人此法是否可行。谁知二人竟然给出了出奇一致的回复：当今之际，不得已而行之，但决不可令江南商贾独大，市坊司一事，当由各地商贾均分。

        穆飞云自然也从梁王，虞威和袁天城的意思里品出了这其后所代表的的势力与立场的差异，不过虞威和袁天城的意见，显然更容易被穆绍普接受，刚刚平定的江南，人心尚未收复，穆绍普是不可能允许江南商贾独大的。

        仔细思量之后，穆飞云撰写了密奏给穆绍普，父子二人的反应如出一辙，欣喜之余也有忐忑和狐疑，但在召见了虞威和太子商议之后，穆绍普打消了顾虑，决定在灾区推广市坊司制度，谁知圣旨一下，前来投标竞价的商人从四面八方络绎而来，这让穆绍普原本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心情，终于从压抑转向期待。

        “陛下这么高兴，可是饥荒之危已经解除了？”烨嬅在陪穆绍普用餐时，见他端着手中的碗竟然笑了出来，便随口问道。

        “哈哈哈，还没，不过快了，二郎这个市坊司的办法甚好，不用国库出一分钱，借力打力，就要把这么棘手的灾情给解决了。哈哈哈，二郎真乃我家之千里驹也。”

        “吴王殿下文韬武略，自然是陛下之福。”烨嬅淡淡的应和着，如今她已经不再害怕流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感情，经过时光的浸染和深宫的锤炼，心中已无波澜。

        “呵呵，朕在这里夸儿子，公主见笑了。”

        “哪里，虎父无犬子，殿下争气，陛下开心是自然而然的。”

        “哈哈哈，公主似乎比刚入宫时柔婉了很多啊。”

        “我有很多面的。”

        若是旁人说出这句话，总会给人或是狡诈，或是阴险，或是刁钻的印象，可偏偏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笑靥如花地说出来，反倒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觉得在原本的妩媚灿烂之上，又平添了一分古灵精怪。

        “哈哈哈，好，那朕就慢慢见识吧。这个冬天若是能平稳度过，年节便叫二郎回来过年，也好叫你们见见面。哦对了，先前二郎去过南梁，你们见过吗？”

        这见面的提议已经要让烨嬅觉得很是突兀，如今她已经是穆飞云的母妃，两人以这样的身份再次相逢，不知道要有多少尴尬，已经需要耗去不少心神去处理这样的场景。谁知穆绍普还顺着话题问起了过往，这一个回答不慎，更不知道要给以后招来多少麻烦。

        “先前殿下曾经两次进宫朝见我父皇，自然是见过。”

        烨嬅并不愿意扯谎，这番回答也算是颇为巧妙，既不算欺君也不算欺己。

        穆绍普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于他而言，也不想提起，自己曾经给穆飞云议亲的对象最早其实是烨嬅，不过陈年往事，就应该让它就此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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