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冰河万丈（一）
萧晴今日醒得很早。
“玉檀，你快帮我看看，这支钗子好看还是这只钗子好看？”
玉檀强忍着困意盯萧晴一左一右举着的两支花钗，一红一绿的，而除了颜色差别并不大，珍珠玛瑙拥挤地镶嵌在一块儿，除了能称得上贵气，可以说一无是处。偏萧晴今日穿的是前些日子选的淡黄色绢纱裙，虽说颜色雅致也裁剪精致，但整个人较往日而言难免少了一些女儿家的风韵，气质倒是恬静了几分，只是这恬静是不允许这种大花钗来搅合的，否则便是四不像，穿出去说不定要惹人笑话。
可也怪不得萧晴这样兴奋，这些日子她属实憋坏了，这是继上一次哥哥犯了大错后自己头一回主动地不去找顾蔚和好。经历上一次顾蔚对她冷脸之后，一向肆意不拘小节如她也稍稍领略了一些矜持的道理，咬着牙也不肯再去找他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可以光明正大地见到顾蔚，萧晴激动得扯着玉檀聊了一宿，今日也早早地起来梳妆了，精神极好。
不过相比之下被萧晴拽着说了一夜话的玉檀就没那么兴奋了，她睡眼朦胧，只想着一会儿把萧晴伺候走了自己好去睡个回笼觉，看了一会儿短促道：“都不好。”她顿了顿，为了避免萧晴真的会举着自己的珠钗一个个问她好不好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连忙先萧晴一步站到了她的妆奁前，在那一大堆首饰里选了选，挑出一支与萧晴衣裳颜色相近的鹅黄色金花步摇，又在她的发髻里插了一顶镂空凤形小冠，接着忙不迭把萧晴扯到了镜子前。
“姑娘你看，这样怎么样？雅致又大方，又不会太寡淡了，最能显的姑娘端庄大气的，顾公子瞧了一定也觉得好。”
萧晴被这两句话哄得喜笑颜开，越看镜子里的自己越觉得玉檀说的很有道理，左看看右看看，果然也很满意。玉檀欣慰于自家姑娘有的时候不太清楚是她的美貌撑起了这些赞美，跟衣裳和首饰的关系并不那么大，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十分含蓄地催促道：
“姑娘，还要去顾府呢，少爷怕是早就备好了，在门口等你呢。”
萧晴心情很好，最后往脸上抹了点胭脂：“你说的对，那我走啦！”说着便高高兴兴地走了，连背影都一跳一跳的。
这欢喜的背影反倒叫玉檀清醒了半分，她利用这半分清醒一面为自家姑娘欣慰，一面又忧愁于萧晴的天真烂漫，是否有些单纯过头了，将来难免不会伤了心。
可惜夫人走得早，玉檀再次叹息，转身回去睡回笼觉。
相比玉檀的喜忧参半，萧晴就是纯粹的开心了，连一向不大看的顺眼的哥哥，此时在她眼中也变得没那么可恶了，瞧他皱着眉头的模样，还有那么点可爱。
萧晴大发善心：“诶，怎么板着脸？多丧气，一会儿可是要见到蓁儿姐姐的。”
自然萧晅就是因为这件事而愁，昨日本来好端端的想哄顾蓁蓁开心，眼瞧着已经成功了，最后却还是搞砸了，而且这事还不知道该如何跟顾蓁蓁解释，萧晅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居然破天荒地懒得去同萧晴吵嘴，微微抬眼白了她一下，便作罢了。
萧晴内心美滋滋的，也不凑上去自讨没趣，免得萧晅搅了她的好心情。
萧晅他们去顾府向来都是配两辆马车的，萧晅和顾蓁蓁一辆，萧晴也就如愿以偿跟顾蔚一趟。萧晴每次都会在抵达顾府的时候特地下车，再换一辆马车坐上去，美名其曰是给哥哥和嫂嫂多留一些独处空间，好多一些交流，也不嫌麻烦。萧晅一开始狠狠地嘲讽过她假公济私，又说什么劳什子独处空间，他才不会跟顾蓁蓁多说半句话，不过闹着闹着也就懒得闹了，倒不是因为他成熟了，只是实在有太多事值得他去闹，须得分清主次，才能闹得有成效。
于是看着萧晴提着裙子欢欢喜喜跑下去的身影，萧晅头也不抬，在心里掐着数等顾蓁蓁上来。
他没掀车帘，只隔着窗子听见妹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活像只鸟儿；也听见了顾蔚的声音，低沉的，光是听着便能想起他冷冰冰的人，响了两声便没了，符合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最后才听见顾蓁蓁的声音，又轻又慢，柔兮兮的。顾家兄妹俩一样不大爱说话，只是不同的是顾蓁蓁不会板着脸，眉头舒展，嘴角也会礼貌性地勾起一点点，显得和颜悦色，而那并非是笑意，萧晅很熟悉顾蓁蓁那个模样，不过是无愧于身为世家大小姐的从容与和善，他想了想，回忆着顾蓁蓁每每同他说话的样子，好像还会低一点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看得见同心锁的银链在她肌肤上留下的淡红色勒痕。
奇怪的是今日叙话的时间好像长了些，萧晅听不见外面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再次掀开帘子走上来的，居然还是萧晴。
萧晴看上去十分憋屈，萧晅皱了皱眉，掀开车帘从窗子朝外看，顾蓁蓁已经坐进了后面那辆车，顾蔚正踩着台阶上去，手撑着帘子，顾蓁蓁的脸被帘布遮了大半，只能瞥见身上红色的绫罗，衬得露出来的肌肤更加白皙，远远一望像是红色绸缎包裹着的白玉。
萧晅脸一黑：“你怎么又上来了？”
萧晴幽怨地摇摇头：“不知道，蓁儿姐姐说是有事要跟蔚哥哥说，我就只好又回来了。”
“他们兄妹俩哪天不见面啊？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完？”显然萧晅不信这个理由，萧晴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无比沮丧地低下了头去扒拉自己的裙角，他本想再说几句，皱眉间又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不由得把话咽了下去，悻悻然把帘子又拉上了。
只是，顾蓁蓁当真会那么在意昨天的事情吗？萧晅陷入深深的疑惑，他记得顾蓁蓁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来着，至少不会因为人家打搅了她吃饭就不理人，况且当时她还已经吃完了。
如果不是因为吃饭，莫非是
萧晅咽了咽口水，不自然地别过了脸去。
“说吧，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顾蔚双手交叉横在身前，眼含着笑意看着顾蓁蓁，自家妹妹并不是个爱说谎的，这令他有些好奇。
顾蓁蓁无奈地看着哥哥，带着一些苦笑摇了摇头，不自觉扯了扯腰间的素纱帔子，低头望了一眼下身的金色团花刺绣红绫罗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哥哥当真不知道母亲最近怎么了吗？你瞧我穿的这一身，同那泥娃娃有什么区别，花枝招展的，好丢人。她的审美何时变得这样招摇了？还非逼我穿上，说是萧伯伯的心意当初我便不该偷懒让她帮我选！”
顾蓁蓁看上去真的很悔恨，她想起去玉泽园那日萧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本就不习惯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裳，在她心里，须得是萧晴那样一等一的明艳美人才配得上红衫红裙，自己则是不合适的，因而穿上红裙怎么样都不自在。萧晅大概也是那样认为的，所以用奇异的目光多打量了自己好几眼，甚至后来还忍不住出言指点，闹得不欢而散，回去后她便让红菱把那条红裙压了箱底，不成想母亲又给自己送来一条大红裙子，真真是让她欲哭无泪。
顾蔚上下看了许久，惊讶道：“我觉得母亲选的挺适合你的啊，你看你皮肤白，穿了这裙子便显得更白净了，怎么会像泥娃娃呢？再说红色瞧着多讨人喜欢，我倒觉得母亲替你选的这身衣裳比你之前穿的都好看些。”
顾蓁蓁叹了口气：“我就不该问你。”
顾蔚不解，十分真挚地补充道：“真的，你头上描的那朵红花也好看，与你这裙子极相衬，一看就很”顾蔚顿了顿，他虽读了不少诗文，但并没有太多夸赞女孩子的经验，因此他迟疑片刻，只憋出一个词：“喜气洋洋。”
这下顾蓁蓁才真的欲哭无泪，看着满脸真诚的哥哥，想了半天，还是没能忍心说出什么打击之言，大约哥哥看妹妹总是横竖都满意的，问他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顾蓁蓁特意避开与萧晅同坐，便是想起了玉泽园那一日，他看自己的样子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顾蓁蓁再怎么说也还是个姑娘家，嘴上不说，实则心里也无法全然不介意，因而又被迫着扮得花枝乱颤出现在萧晅面前这件事令她十分不情愿，反正萧晅到了宴会之后就会扔下自己了，少跟他待一刻也是好的。
萧晅当然不知道顾蓁蓁这些拐弯抹角的心思，他猜想到了另一种十分严肃的可能，正襟危坐想着自己的心事，时不时却面露喜色，萧晴看着诡异，无聊了要他陪自己说话他也没搭理，着实让萧晴纳了闷。
因此下车后的萧晴无比严肃地一把拽住了顾蓁蓁的胳膊，正色道：“蓁儿姐姐，我哥哥好像又犯病了。”
顾蓁蓁讶然：“什么病？”
“脑子有病。”她说罢脚底抹油般的溜了，以免坏话让萧晅听见了又要吵一架。
顾蔚被萧晴扯到了一边去，顾蓁蓁纠结地想着自己究竟要不要等一等萧晅，踌躇间萧晅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让她的犹豫作了废。
顾蓁蓁想起自己穿着的大红裙和额间的花钿，不觉一阵窘迫。一向不太注重打扮的人一旦收拾了一番，首先感觉到的必然不是什么自信或是喜悦，而是无所适从，以及因这无所适从席卷而来的紧张与不安，这便是此时的顾蓁蓁，尤其她还记得萧晅上次怪异的目光，更令她心虚不已，恨不得现在就打道回府换下这一身衣裳。
她僵在原地，原以为萧晅看自己不动便会头也不回地路过自己，不成想他居然也站在了自己身旁，似乎打算等自己一起走，这令顾蓁蓁有点意外，便抬起头来朝他看去，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萧晅眼中的眸光竟凝滞了一瞬，继而他匆匆忙忙别了脸去，人也往后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慌张，耳朵根子也泛着红——但他依然什么话都没说，似乎也没有打算就这么扔下顾蓁蓁直接离开。
顾蓁蓁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不自在。
——“萧晅！你都到了啊！”
是杨韬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顾蓁蓁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杨韬拿着一把玉骨折扇斯条慢里地走了过来，方才的声音是欢快的，不过他人瞧着并不如何的高兴，顾蓁蓁稍稍侧头绕开杨韬往后看，又看见了一些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大约是杨韬那个不待见他的父亲与哥哥。
还有一人，走在更后面，慢慢地走近了，这位顾蓁蓁倒是认得的，许家的公子许慎言，他们已有两面之缘。
顾蓁蓁有些后悔没有及时走，现在还得站在门口给他们一个个行礼问候：
“杨大人，杨公子，杨二公子，许公子。”
第一个回应自己的是许慎言，他已走到了前面来，同自己最靠近，十分妥帖地将脚步停在不远处，隔着一点距离微微低头，端着一些笑意：“顾小姐，我们又遇见了。”
萧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挨着顾蓁蓁站住。
“萧公子，顾小姐。”杨韬的哥哥杨韫抬首作揖。
对于自己不争气的小儿子能高攀上丞相府的独子这件事，杨尚书向来很欣慰，因而也在人前给足了杨韬面子，对于杨韬表现得有些没教养一事并不追究，反而十分和善地笑了：
“萧公子，顾小姐，好久不见，我上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还是个娃娃呢，一转眼竟那么大了。”
对于这么客套的寒暄，萧晅和顾蓁蓁二人都有些无话可说，难得默契地选择了不咸不淡笑着沉默。
见二人不说话，杨尚书便又笑道：“尤其是顾小姐，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了。萧公子，你是个有福气的，打算什么时候把顾小姐迎娶进门？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
显然杨尚书官场得意，但在与晚辈的寒暄一事上并不拿手，一句话将原本就颇为尴尬的气氛弄得僵硬无比，顾蓁蓁匆忙低下了头去，萧晅瞄了她一眼，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否认和承认好像都显得不合时宜——更何况，他从未在人前承诺过他会娶顾蓁蓁。
幸而杨韬及时出来解围，用扇子将自家父亲和萧晅顾蓁蓁隔开：“爹，您老人家是不是年纪大了，怎么跟后院妇人似的好凑热闹。”
杨韫冷咳一声：“杨韬，你别太过分。”
倒是杨尚书本人恍然大悟，想起了前不久萧晅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风月事，自知失言，顺着小儿子给的台阶走了下去：
“是了，你爹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小辈一块儿吧，我先进去找逸王说话了。”
杨韫从来看不惯杨韬，自然不愿意与他为伍，头也不回地跟在杨尚书身后一道走了，留下顾蓁蓁和三个大男人还站在原地。
眼瞧着身后仍有马车朝这边驶来，顾蓁蓁自觉他们站在这里很像四座石头，很是挡路，便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见萧晅在看她，轻声解释道：“既然杨韬和许公子都在这里，我便先进去找哥哥和小晴他们了。”
说罢不顾萧晅的欲言又止，匆匆背过身去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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