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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冰河万丈(二)


“顾哥哥,你来啦!”

        宋怀瑶早已等待多时,伸着脖子左顾右盼了许久,一见到顾蔚立马跳了起来,也懒得管那些绕在她身边谄媚殷勤的公子小姐,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

        “顾哥哥?”萧晴狐疑地打量着正朝他们跑来的女子,她并没有同这位郡主碰过面,自然也就不知道宋怀瑶是谁,不由得心生疑惑。虽说对顾蔚芳心暗许的姑娘家从来没断过,但也从未有哪家小姐能如此张扬,就这么亲昵地唤他“哥哥”——当然,除了她自己。

        不过这么一想便更古怪了,她也自知自家算得高门显户,不是一般人家惹得起的,又有哥哥和顾家嫡女那么一层关系在,是以才能占着这个便宜行了个方便,怎么有她在,还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黏着蔚哥哥?

        莫不是红颜知己吧?

        萧晴以为这个理由很靠得住,正巧也解释了为何她在家足不出户地待了那么些日子,却一次都没能等来顾蔚,原来是有贴心人了,想来这些日子都跟家人聊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呢。

        她这番思考间宋怀瑶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身为女子的本能让她警觉起来,装作不在意地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姑娘,此刻她正满脸的欢喜,眉眼弯弯,粉面含羞,团花纹的桃红衫子,折枝花纈纹绿裙,肩上披着的赤黄帔子还被风带着垂在身后飘然,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萧晴打量着她,殊不知宋怀瑶其实也用余光偷偷瞄着自己。她虽回京不久,萧晴的事情却也有所耳闻。一来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想不知道都难;二来她去军营找顾蔚的时候也听到过一些只言片语,心中早已暗戳戳记下了这号人,纵使连面都没见过,就已自顾自同她结下了梁子。如此看来那些人说的果然不错,萧晴确实同顾蔚关系匪浅。

        她的脸色逐渐冷下来,然而萧晴比她更冷。他们萧家的人原就不是生着大善人的脸,哥哥是,她也是,尽管素日里笑盈盈的叫人瞧着也算亲切,可一旦沉下脸来便是高岭之花般的冷美人。此时有风,吹动了萧晴额前垂下的碎发,她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拨弄,宽大的袖口顺着莲藕般的手臂滑下来一截,遮住了脸的大半,只见得细细一道眉下的眼眸,浮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意,而这笑却是与和蔼搭不上半点关系的,只让人感受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连同微微抿住却向上扬起的朱唇,也尽是疏离。

        宋怀瑶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她察觉到了这份紧张,诧异的同时亦不满起来——她算什么小贱蹄子,我可是郡主!

        可怜顾蔚天天呆在兵营里,虽然十分善于处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却完全不晓得如何缓和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感觉得到这两个人大概是因为那一句“顾哥哥”而僵持不下,快速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萧晴,干咳了两声,无可奈何地应下了这句“顾哥哥”:

        “怀瑶郡主。”

        “原来是怀瑶郡主,在下萧晴,家父在朝为相,我是他的女儿。方才没能认出怀瑶郡主来,多有失礼,望郡主见谅。”萧晴微微欠身行礼,她虽无拘无束心直口快惯了,但跟在顾蓁蓁身旁耳濡目染了许多年,动作也算妥帖,虽然心里不大快活,可从嘴里说的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见得宋怀瑶十分明显地皱了皱眉,大概是感受到了那种不对劲,有些不痛快,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萧晴心中一阵暗爽,同时也是在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蓁儿姐姐一向礼数周全,便是在哥哥面前也一丝不苟,她从前只认为是顾氏家教苛刻,方才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礼若是行在特殊时候,大概是别有一番用意。

        “哦,你就是萧晴。”宋怀瑶装作镇定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地有些心虚下来,这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她心中有些认了,但并没完全认,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她可是皇室宗亲,是当今圣上最要好的兄弟的最疼爱的女儿!宋怀瑶觉得这个头衔比什么皮囊都要宝贵,顾蔚定然不会去喜欢这个狐媚妖精而不喜欢她这个尊贵的郡主,想到这里,她的底气又回来了一些,便伸手去拽顾蔚的袖子:

        “顾哥哥,我等你好久啦,那边在结诗社呢,顾哥哥你上回同我说的杜子美的诗还没讲完呢,你接着讲给我听呀。”

        顾蔚默默避开了宋怀瑶的拉扯,又见得萧晴投来一瞥没有温度的目光,他自知此时无法解释这所谓的“没讲完”,其实只是宋怀瑶缠着他跑到军营里去之后在他桌上看到的一本《杜甫诗集》,她没话找话问了一句“顾哥哥最爱哪一首?”,他随口敷衍了一句“每一首”,继而便以有要事在身匆匆离开了——此种情形,他着实很难开口。

        以萧晴的性子,别管宋怀瑶是不是什么郡主,就算她是天王老子此刻也定然要闹起来了,顾蔚正为难着一会儿萧晴闹起来该如何替她收场,不成想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目光落在方才宋怀瑶要拽他的那方袖口上,末了平静地抬起脸来:

        “蔚哥哥,你不去么?哥哥和蓁儿姐姐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了,你且先跟郡主一道去吧。”

        顾蔚微微皱眉:“你要我去?”

        “嗯。”她大大方方地点头,回头看后面,好像真的在找顾蓁蓁和萧晅的身影,一边也没忘了回话:“没事的,一会儿我们一道去找你便是了。”

        此情此景与宋怀瑶听闻的似乎有些不符,但她也乐于看到他们这样,心中的梁子稍稍解了一些,便又不死心地伸出手去要拽顾蔚,这次她不满足于只拽袖子,盯准了他的手探了过去:

        “既然萧小姐都这么说了,顾哥哥你就先同我一道去吧。”

        她喜滋滋地如愿以偿碰到了他的手,却再一次在碰到的一瞬间便被躲开了,与方才为了顾及她的体面而略显含蓄的逃避不同,这次顾蔚甩得毫不留情面,干脆直接把手背到了身后去,人也往后退了一步,眉毛拧了起来,看向了身边的萧晴。

        宋怀瑶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也凝滞在空中,愣了一会儿,才悻悻地缩了回来。

        顾蔚沉吟片刻:“郡主若是对杜子美的诗感兴趣,改日我喊人把我那本诗集给郡主送来便是。此宴乃为庆祝逸王殿下和郡主归京之喜而设,众人皆为郡主而来,郡主不在,想来大家亦无心玩乐,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的妹妹还在后面,我想在此处等她一会儿,便不奉陪了。”

        这话说的刻薄,宋怀瑶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刚想说些什么为自己找补,不成想那只甩开她的手旋即牵住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萧晴,萧晴自己也没想到,下意识问了句“蔚哥哥你这是做什么”,顾蔚倒是一副无所谓,也不顾宋怀瑶还站在他们面前,坦然道:

        “不是要等蓁儿和你哥哥吗?一起等就是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拉着萧晴往别的地方拐,方才的冷美人一下子就变得惊慌失措,她毕竟还是不涉世事的姑娘家,养得娇惯些,有些话想说就说,从不计较后果,因而顾蔚从前对她的评价也并没有完全错,她纵使有一颗真心,表达欢喜的方式也还是个孩子。孩子是不会理解于此刻顾蔚牵起她的手是什么意义的,她只是本能地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将自己绕到了一处假山石后面,避开了络绎不绝上门来访的宾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说话,牵住的手却也没有松开。

        萧晴禁不住有些慌乱,顾蔚凑近了看她,才得以细细端详起她今日的妆扮。缃色衫子,鹅黄色花纈绢纱裙长长地拖在脚边,都是很素净的颜色,偏她生得明艳,便是素衣浅妆也难掩动人之态。萧晅注意到她头上的金镶玉花钗,垂下的流苏连同耳坠一起摇曳,摇曳的还有她的目光,飘飘忽忽的,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殷红的下唇,青丝垂在身后,逆着光,因风动而翩然的像是染了金。这时她抬起头来望他,眼神交汇,或许她只是疑惑和不解,然而却禁不住她微微蹙起眉来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媚态,顾蔚一时恍惚。

        他松开她的手,克制地往后退了半步。

        “蔚哥哥,你怎么了啊,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抱歉。”他淡淡开口,目光却不知为何有些闪躲。

        这下萧晴彻底搞不懂了:“为何要同我道歉?蔚哥哥做错什么了吗?”

        “萧夫人的孙儿周岁宴那一日,我不该冷淡你。”

        原来他知道。萧晴顿了顿,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应当如何应对呢?她看过一些话本子,晓得故事里的姑娘此时应当捂着头说一声“我不听我不听”方能显得矜持,矜持的姑娘家才更能让男人心疼,她也打算照做,而喜悦快她一步做出了反应,于是她笑了,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滚烫的都是喜悦,她冲上去抱住他,脸埋在顾蔚的衣裳里,声音隔了一层布料,听上去甜腻腻的不甚清晰:

        “我就知道蔚哥哥你最好啦,我一点都不生你气的。”

        顾蔚试着扒拉了几下萧晴环在他腰上的手,发现扒不开,干脆也就任她去了,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就不生气了?前些日子不是还闹着脾气,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你人影吗?”

        “我不去找蔚哥哥,蔚哥哥就不能来找我吗?”萧晴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顾蔚,顾蔚闭着眼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松了口气才继续道:

        “军中事务繁忙,并非是我有意拖到今日才来见你。那日”他踌躇片刻:“我心情不好。”他以这样的理由短促地总结了自己的反常,看着萧晴一脸不介意的欢喜模样,放心之余竟生出一丝担忧来,她那样单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晴捂着被顾蔚戳红的额头,想起了什么,小嘴一嘟,又有些不快活起来:“那顾哥哥,那个怀瑶郡主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听人说她才回京不久,怎么就同你那样要好了?”

        “没有的事。”顾蔚瞥了她一眼,再次开口:“我没有同她要好。”

        萧晴点点头:“我就知道是这样,蔚哥哥,我信你的。”

        她说罢,又垂下头去兀自笑起来,眼神清澈,那是一眼望得见底的目光,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连口是心非都不会。

        果然还是个孩子。

        顾蔚这样想着,却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也微微勾起,是一个浅浅的笑,他在笑。

        顾蓁蓁独自一人离开,琢磨着时间,觉得哥哥和小晴应该没走多远才是,然而这走了一路也没见找他们的人影,反倒是隔着远远地似乎瞧见了怀瑶郡主,站在一处花圃旁。可她眼神不大好,一来是看不太清楚不敢贸然上前,二来那人心情似乎不大好,脚旁有一地落花,手里还狠狠撕着,大约是为了出气,不知是因为何事不开心。顾蓁蓁犹豫地止住了步伐,下意识觉得此时自己还是不要上前去凑这个热闹为妙,十分识趣地躲在了林子后面。

        就这么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僵持了片刻,那姑娘才终于缓和了情绪掉头走了,顾蓁蓁松了口气,也从林子里钻出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与她岔开了一点时间走进了正厅。

        厅内熙熙攘攘地站着许多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笑,好不热闹。逸王与当今圣上手足情深,顾蓁蓁清楚能受邀而来的都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抑或是一些颇有威望的文人墨客,总之非富即贵。一群闲得没事干但富得流油又受人尊敬的人聚在一起,说是宴会,实则大部分人都别有用心。比如尚未婚配的男女,便可借此机会好好斟酌一番自己的婚姻大事,若是看对眼了,眉目传情一番,你情我愿,又门当户对,设宴之人无意替他们牵了线,也不失为促成一桩美好的姻缘,是功德一件,便是日后成亲也要请他吃喜酒,亦是一条人脉。

        不过像顾蓁蓁这种有婚约在身的人就另当别论了,线是从出生前就替她拉好的,便略去了从众多男宾中找一个人看对眼,暗送秋波你情我愿的过程,省下不少麻烦,顾蓁蓁倒也乐得自然。

        京城里的的贵小姐多得很,时不时就有人愿意组这种局,一会儿游春,一会儿踏青,一会儿蹴鞠,一会儿打马球,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批人,即便是顾蓁蓁烦不胜烦推辞了不少,但也多少熟悉了她们的脸,逢人思索一会儿也喊得出名字,因此踏进屋子的时候不至于完全陌生;然而由于她毕竟没有次次都赴约,故而对她们的了解也只停留在相互问候时只言片语的客套上,再加上基本上每回她都只跟萧晴待在一块儿,这些小姐早已拉帮结派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体,这些年下来,姐妹情谊已非常稳固,顾蓁蓁是很难融入其中的。

        诚然顾蓁蓁性子冷清,又特别想得开,觉得姐妹情谊这种事也是随缘,况且事已至此,她也不愿意去套近乎打搅人家,所以也无所谓有没有人来找她搭话,意思性地同她们点头微笑一下便过了。她本身就不大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说话。虽然在京城闺秀堆里也被誉为第一才女,但为此没少被人在暗地里说她目中无人。没见过她的人因萧晅认为她貌丑或浪荡,见了她的人因她的沉默寡言觉得她傲慢和清高,前者她无法自证,而后者她自觉话少并不是什么错。故而也就一直纵容他们说去,懒得去介意。

        哥哥和萧晴都不见人影,顾蓁蓁找了个僻静角落默默坐下,拨弄着手上前些天红菱替她染的蔻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母亲今早站在铜镜旁盯着红菱为自己梳妆时满脸的严肃。这红色绫罗也是她逼着自己穿上的,非要自己同上次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实在拗不过,只得穿上,觉得母亲无非是希望自己打扮得好看些去吸引萧晅的目光罢了。只是萧晅不喜欢自己,任她打扮得再动人,在他眼中怕是与一桩木头无异,又如何会就因为她今日穿了石榴裙而回心转意?便是会,那样肤浅的喜欢,也是断要不得的,一朝春尽红颜老,悔恨都来不及。她不怕悔恨,却怕父母因她错付终身而晚年操劳,那便是大不孝了。

        而此时坐下再细细回想母亲早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方感受到了一些不对劲,她这次竟没有提让自己同萧晅好好相处之类的话,反倒是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梳妆完毕的自己,叹了一口气,一番感慨,十分欣慰地对她说,这才是她沈湘的姑娘,配得上所有人的注目。

        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她抬起头,目光匆匆捕捉到一些慌慌张张别开的脸,顾蓁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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