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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秋归来


兴阙殿只君上与太子二人。

        夏野俯首跪拜道:“拜见君上,参见殿下。”

        南宫行的声音像是数年未说话一样沙哑枯涩,让人想起森林中百年老树的树皮。

        他现在整个人坐在金椅上,却显得那么暗淡。

        “好友故去,节哀啊夏野。”

        夏野不曾想君上会对他说这句。他之悲意,君上怎能体会。

        南宫行对一旁肃立的太子道:“丞相已拟定好议和书,朕思来想去,为了战事能止,此人你最佳。”

        要让太子为使!夏野吃惊,不由抓紧衣袖,君上还未让他起,他只能微抬起头用余光看向南宫凌。

        南宫凌面色惨白,他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父亲。

        南宫行从王座上走下来,他一把拉起夏野,又一把握住太子的手,像个慈父般叮嘱太子道:“会有泓山之人护卫,泓山之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你平日不喜欢与他们交往么?”

        南宫凌惊起一身冷汗,他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该回何话。他清楚父亲最恶他的儿子与武将来往,尤其是专司情报暗杀之处的泓山一脉。

        南宫行转身背对南宫凌,冷了声音道:“其中细节会由丞相跟你说。太子先退下。”

        南宫凌擦去额头的汗,说不出一句话。他克制住自己的悲怆,压下满腔不解,颓然离开。

        “将军对朕刚才说的可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畅所欲言。”

        夏野沉默片刻,不知道君上的意图。他整了整思绪,缓缓道:“依臣看满域并无议和的打算。就算太子去,怕也无用。”

        “丞相也是这么跟朕讲的。”

        南宫行的眼神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在哪处。

        夏野继续道:“太子去恐有性命之忧。”

        放眼望去,南嘉域四块军事重地都已插上满域旗帜,距离都城涵城还有雀口、朱玄、三爻。顾存灏领的蜻蜓军盘旋在雀口前,它们刚刚吞下承明,正修养喘息为夺雀口作准备。

        夏野道:“臣愚钝,实在不知君上是何意。”

        南宫行坐回金椅,光线照不到他的脸上。在阴影的笼罩下,远远望过去他就是一头红眼的猛兽,苟延残喘时分,露出残暴的尖牙。

        “朕要你率泓山本部,在雀口挡住蜻蜓军。”

        夏野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南宫行的这句话。他领下旨意,走出宫门。南宫凌在宫门口没有走。他在等着夏野出来。以前他不敢明着与夏野交往,现在觉得一切都无所畏。

        “父君与你说什么?”

        “南迁已定,我要如您的愿,保护北方百姓。”

        南宫凌干涩的眼角不觉湿润,他愧疚的看着夏野年轻的脸庞,朝他深深的鞠躬致意:“我们亏欠你的。”

        夏野接受他的礼,问道:“昨天臣问您的,有答案了吗?”

        南宫凌下了很大的决心,他道:“回答不变。:

        是同样的结果,夏野微微叹了口气,握住南宫凌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我会让你安全的从满域回来。”

        看到南宫凌有些诧异,夏野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有些事走着走着就明白了,反正也没有退路可以选。”

        南宫凌怅然若失,他总是看不懂夏野的心思。分别在即,他道:“陪我喝一壶?”

        夏野笑问他:“殿下还喝的下?”

        南宫凌难得爽朗,大步向前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过得太多,总觉得小心翼翼为上,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像一只胆小的金丝雀。我都厌恶自己,每每见到铜镜上那双胆怯的眼睛,我都无比羡慕你们——上疆场的将士。”

        “皇室里,以殿下的身份,这些不那么重要。”

        “母亲也总这么和我说,太傅也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可我知道,你还有没说出口的。”

        夏野不言语了,跟着南宫凌抵达最热闹最昂贵的酒肆。

        “来最好的酒、最好的舞、最好的乐!”

        酒肆的店主是泓山闻部之人,他见将军没有表示,于是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样安排。

        南宫凌接连喝下四杯,脸颊透出红晕,双眼也逐渐迷离。歌舞之乐萦绕身侧,好不舒快。

        夏野起初只是安静地坐着,他在思考君上的命令。为何突然就让太子去满域?为何让他即刻发兵雀口?

        自他继任大将军之职后,君上对泓山的疑虑与恐惧只增不减,大幅限制本部,甚至在战事关键,也不放心让他去前线。

        君上对殿下又果真全无爱子之心么?大皇子南宫冼在谋略方面资质平平,只爱拳脚功夫。三皇子南宫决不错,很受君上喜爱。但其生母是辰域公主,注定无法继承大统。殿下是皇后所生,从出生起便被封为太子,受当世各家大儒悉心教导,虽非天赋异禀,也是个有抱负有才气之子。

        可惜君上从不把权利下分给这个太子,一点点也不给。他给予他尊贵的名号然后编织一张大网捆住他。确如他所述,自懂事起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身边之人便会受到惩罚。

        想着想着夏野也大口喝酒。

        你听那琵琶声,是不是合了古诗中的意?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南宫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蹒跚,走到舞女中央,突然高歌起来。他像是一个从未纵情游乐的孩子,一瞬间沉溺于此中。随着他的声音衰弱,琵琶声也停下。

        南宫凌躺在地上,左手当作枕头垫在脖子下面,远望朗朗晴空,飞鸟越过,耳边悲音逐渐散去,他昏睡过去。

        “不胜酒力的人还喝这么多。”

        夏野坐在原位,放下手中的酒杯。

        店主恭候在一旁,问道:“怎么安置殿下?”

        “让他睡,睡醒了自然会离开。”

        “要不要通知太子府的人?”

        夏野摆摆手,示意不用。他到了顶楼密室,江秋已经在里面候着。他刚抵达都城,衣服上还沾染着尘土。

        店主递给夏野一盏醒酒茶,而后回到楼下。

        夏野抿了一口,就将它推到旁边。

        江秋不多言语,他摊开桌上的地图,讲述当下的形势。

        “在雀口前的蜻蜓军有十二万。领兵的有两位,其一是顾存灏,另一位唤李曳。现在满域有意再出动兵力,走水路,攻南方岭川。”

        江秋继续道:“如果都城不保,君上或会携众臣迁都。那时侯,南方众城中属岭川一带最富饶。”

        夏野盯着岭川地标,南方早已群狼环绕,危机重重。现今南嘉域内忧外患,内有以同安书院为思想引导的叛军,他们以南方湖州一带为中心广招民兵,已形成一定规模的军事力量。岭川虽仍属于可控范围,还是危险重重。

        拔出同安书院这颗毒瘤一直是泓山萦部在做的事情,朝廷对此秘而不宣,朝上若不是特地去调查的官员也很少清楚同安到底发展到何种境地。

        夏野问他:“南攻的计划从何得知?”

        江秋沉声道:“我今日正要向大人请罪。我在蜻蜓军部署的人偷取情报失利反被活捉,是李曳通过他们告诉我们这一计划。”

        夏野脸色顿时一变。他看向满是歉意的江秋,又回到南嘉地图:“继续说。”

        江秋道:“李曳神不知鬼不觉就发觉我们的人。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计划告诉我们。我想了很久,都不理解他的目的。”

        夏野默声思索,拿起两个茶杯放到雀口和岭川处。“他们看到岭川也很正常,如果我是李曳,也不会放过这风水宝地,更不会看着眼前疆土一分为二。”

        “那李曳想与我们说什么,他为什么要透露他们的军事机密?”

        夏野靠在椅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水,神秘的道:“他在让我选择。”

        江秋一知半解,他注意到夏野的心情好像变好些了,眼角眉梢竟暗含笑意。他心脏一滞,激起一身冷汗。

        他也不怕这位少年将军,毕竟自己在前任大将军在世时就担任闻部元使,负责都城与满域两地的信息交汇。可如今的情形,拿到手的情报条条件件俱是亡国之兆,促使身在第一线的闻部惶惶不安。

        夏野接下的一句更是让他胆颤。

        “君上命本部去雀口。南嘉没有兵力应对两边。”

        江秋瞬时白了面孔,“本部只有八万。就算能与十二万蜻蜓军对抗,他们还有数十万随时可动的储备军!”

        江秋揪心于夏野的生命、本部将士的生命。他们都是他的亲人。

        雩山的完败让朝野动荡,他们一下子失去最有力的队伍,那是南嘉的盔甲。泓山本部可说是目前剩下的唯一一支能与蜻蜓军正面对抗的军队。泓山一失,南嘉的命运便不可说了。

        “他们不会动储备军,满域不会让他国坐收渔翁之利。”

        “君上真的决定了吗?”

        “圣旨已下。”

        夏野看着江秋有话要说又犹豫的表情,道:“我不要你们去。迁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南方需要你们维持,同安书院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江秋早知自己的想法是虚妄,心下还是沉重。又听到迁都已定,心中更是郁闷。

        “细节并不清楚,大概情况有所了解。”

        拇指磨搓着杯子的边缘,过了一阵,夏野道:“我已下令让你代替木蝉子,接手同安书院的一应事宜。届时卞清河会给你详细讲解。”

        木蝉子在南方部署三年,突然之间变成由他接管,江秋看不明白夏野的想法。

        夏野接着道:“原本在满域的部署你列一份详细情况说明给我,在接替人员到之前继续做该做的事。”

        江秋问:“我最主要的任务是何?”

        “你在两国之间来回奔波,九死一生,几十年如一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南方,是我为你们准备的新的家乡。”

        江秋抬起头对向夏野的眼睛,“谁要这样的结局?”

        夏野露出一抹淡笑,“等我出发后,君上会下达指令,让所有泓山三部在外将士尽数到南方,协同南方驻军替他铲除障碍,护送他都城南迁。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你就去吧,到了南方,亲眼目睹那里的境况,我敢保证你会改变主意。也该让同安书院为歼灭贼人出一份力了,就让我们看看他们真正的力量。江秋,到时一应行动,就听持有羽令之人。他来,你们跟着他,若他没来,便随心而行。”

        江秋目光闪动,他心如刀割。他缓了缓纷杂的思绪,道:“可李曳告诉我们,他们已经预料到君上的行动,南迁势必异常艰难。”

        夏野细细揣度李曳的心思。是啊!他想让我做什么呢?他想看我继续进军雀口,还是选择把这个情报告诉君上。君上知道后,就会改变坚守雀口的主意么。两个选择都无法阻止南嘉域灭亡。

        江秋问:“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面吗?”

        夏野脸上浮出顽皮的笑容,“经验丰富的老将也会不舍?切记,满域将南攻一事,先别透露出去。”

        李曳在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观看他的选择。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是扼杀邓遥生命的仇人,是对南嘉域构成巨大威胁的恐怖分子。现在也是他最好奇的人。

        夏野想亲眼见见他。

        迁都的事情朝廷内部已经商议完毕,所有安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孟粱的青谷加训才到一小半,就被叫停。她收到中止加训的文书时,心中的不满与木蝉子三年筹谋被截胡的愤怒差不多大。这次她可是决心完成所有任务,让周围人大吃一惊。

        贺檀与木蝉子一样,从不敲门,毫无心理压力地走入孟粱的房间。她也是此次加训的成员,想必也被突然叫停。

        孟粱一直觉得她与木蝉子之间有着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

        “你也收到文书了,对么?”

        得到回答后贺檀一言不发,快步离开。贺檀如风一般的一来一去勾起了孟粱的好奇心。加训的日子里她没有精力了解外头的情况,是君上驾崩?迁都开始?还是······

        铜镜上映出卞容屿那张精致秀丽的面孔,孟粱拿起剑,与他走出屋外。

        “兴师问罪?”

        “你干了什么坏事?”

        孟粱见他还不知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她没心情与他掰扯,耸肩道:“你来我这,除了是你爹卞清河大人让你来找我,就没其他好事。”

        “游居阁,议事处,有事交代。”

        “知道了。”

        孟粱收起闲散的姿态,快步至游居阁。

        高耸入云的游居阁是萦部消息中转所与秘闻储存站。当有绝密级别的任务时,也会在这里宣布。

        游居阁空旷的五楼,卞清河站在中间,木蝉子与贺檀分立于他前面。孟粱将剑交给门侍,走到贺檀的左边。

        卞清河手上握有三块令牌,他一一递给木蝉子与贺檀,唯有孟粱的那一块他仍握在手心。

        他对孟粱道:“你的那块,稍后去找你的父亲取。”

        孟粱不知道任务是什么,她疑惑地望着卞清河,等待他的解说。

        木蝉子接过令牌,前后翻看一遍,开口道:“殿下去满域究竟做什么?如果告知我们一些内容会更容易保护。”

        卞清河回道:“等你到达归城(满域国都)会有人来与你联系,现在不可说。”

        太子去满域?孟粱很是惊奇,这是哪个大臣出的馊主意,难道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么?

        卞清河又吩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寻常话,而后就离开了。孟粱略有呆滞,来了一趟,消息进展为零。

        木蝉子与贺檀的脸色颇为凝重。孟粱轻问道:“所以,我们要做什么?”

        贺檀也才听木蝉子说了大概情况,简言道:“君上让殿下为使,去归城议和,我等随行,明日出发。”

        “你的任务详情应当在你父亲那里,拿到令牌就清楚。”木蝉子走到孟粱身侧,问她道:“对于和谈,你有何见解?”

        “我不理解。”孟粱直言自己的想法。

        木蝉子环臂道:“我也是呐!你说殿下此时和谈有何意思,辛辛苦苦到了归城能做什么?白送人质过去么。”

        贺檀道:“殿下也是受君上的命令行事。他估计也不想去。”

        木蝉子摇了摇头,“不对,其间一定另有深意。这件事我们只是看到表面一层,还不了解推动此事之人背后的想法。”

        孟粱随便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君上莫非是想让殿下去外面历练一番,然后再回来接手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木蝉子语气悠长道:“上次你说将军把我从南方的事情里抽出来是要派我去做更厉害的任务。看来被你猜对了。其中密辛,得我们抵达归城才能知晓。”

        孟粱听他说起夏野,问道:“我加训的时候,都有哪些大事发生?”

        木蝉子眉头一皱,缓缓问道:“你可知本部要出征雀口?”

        “何时出征?”孟粱的语气立马冷峻起来。

        “后日午夜。”贺檀代木蝉子答道。

        孟粱的心猛的沉了下去。木蝉子见她着急要走,紧接着道:“我等萦、闻、禹三部成员都要去南方。你要想清楚!”

        贺檀转着令牌,议事处此刻只有她与木蝉子二人,她不解道:“你让她想清楚什么?”

        木蝉子扶着额头,轻轻叹气。

        “他们师兄妹感情很好,夏野将军此去雀口,是与本部将士用性命为我们筑起一道屏障。我想夏野选择让孟粱去归城而不是南方,是因为保护殿下的命令孟粱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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