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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各有大业


“跟随殿下去归城的人里有我。你是故意的,是或不是?”

        夏野不语。

        孟粱说完这句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本来也是冲动,来找他问个清楚。

        她八岁入泓山军,业已十年。十年艰辛,她与夏野可以说是最亲密的人。

        孟粱强展欢颜道:“也好,我比你先走,不用看你出征,让我难过。我是来向你告别的,能够好好地告别,我很珍惜。”

        夏野的眸中雾气渐起,他表现出冷静的模样,道:“你此行安心的去。做好该做的,其他不必忧虑。”

        孟粱控制自己的情绪,快步走出大营,骑上烈马,向顺安候府的方向奔去。

        刘恩慈跟在夏野身后:“在泓山军女子也能入军队,这样的女子,我很敬佩。”

        夏野回过头,对他道:“你此行跟着江秋去南方,会再见到她。她是我的师妹,是可以信任之人。”

        孟粱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依靠父母得来的显耀的身份:燕珩郡主。

        她的母亲是庆椿长公主南宫静,父亲是顺安侯孟言微,是那个处处与泓山军作对的孟言微。

        他的大女儿竟然在泓山军里,一去就是十年,有时想来自己都觉得怪诞。

        孟粱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回家了,门口那对石狮子都已经陌生。

        南宫静已经知道她会回来,已在门口候着。孟粱在转角处停住,她很不习惯母亲的热情,她们其实并不熟悉。

        去年过年的时候,南宫静带着她亲手做的菜肴来军营找孟粱。孟粱对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您不用觉得抱歉,进入泓山后的人生,我过的很好。

        孟粱牵着马走到门口,南宫静见到女儿回来,忙伸手握住孟粱的手臂,把她拉进家里。

        “我找父亲。”

        “我带你去。”

        一路无言,左手在母亲的手里很是温热,右手袒露在寒风里,一热一冷,孟粱心里滋生出异样的情绪。

        在有限的与父亲相处的记忆里,他总是没有表情,一幅深思熟虑、满腹计谋的样子。起初她觉得是自己不在父亲的高度,她无法懂他。后来,她认为自己懂不了。

        今日站在他面前,距离上一次相见,心境平和很多。

        孟言微从不寒暄,直入主题道:“我来交给你萦部的任务。”

        他打开书房密室,南宫凌从里面缓步而出。

        孟言微解释道:“考虑到殿下的安全,会有一个与殿下身型样貌极其相似之人与殿下共同出发。木蝉子与贺檀护卫的是假殿下,你保护的方是真殿下。”

        然后孟言微把令书与令牌交给孟粱,他又从桌案下面取出一个盒子,强调道:“务必拼上性命保护好殿下,以及这个盒子。”

        孟粱一一接过,并一一应下。

        而后孟言微亲自送南宫凌去他的房间,回来后见孟粱没走。

        “问什么?”

        “令书上的地址不是满域的都城,而是满域峡宁。盒子里的是羽令,为何要把泓山军令牌放我这里?”

        羽令能调遣泓山军,本应由大将军掌管,因前任大将军涉嫌谋逆罪,被君上收回。

        孟言微扯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来。

        木蝉子的猜测果然有理,孟粱追问道:“君上究竟要殿下做什么?”

        孟言微道:“这是一个我也很意外的决定。众所周知殿下只空有太子名号而无实权,并不受君上重视。可君上最爱的孩子就是他。眼下南方时局不稳,叛党余孽危险重重,迁都非容易之事。君上希望殿下能够等他们在南方稳定下来后再回去。”

        “至于羽令,”孟言微看向孟粱:“有了它,殿下就有权指挥留在满域的泓山将士。这次只有峡宁附近的泓山将士还保留原本人数。”

        “将士在前线冲锋陷阵,君王只把他们当自己逃命的盾牌,他不顾自己的臣民、丢弃自己的土地。连他对孩子的爱,也是自私的。”孟粱顿感无限心酸,她遮掩不住情绪,红着眼睛道:“一直以来我们扶持的就是这样一位对臣民无用,对敌人软弱,只顾自己的君王。羽令对泓山军是何其的重要,君上却轻易的把它转给殿下,而不给正作战的将军。”

        “慎言。”孟言微打断她的话:“君上的选择是为保存根基。太子殿下是我们的希望。你与他到峡宁后便会有人来接应殿下,另一个替身也会前来。你与替身留在峡宁,不要被人察觉。”

        “那女儿就要问了,这次任务交给我,是否也有父亲您的参与,是否也同君上一般是爱子之心,想让我也一起活下来?”

        “我······”孟言微顿住,良久,在孟粱的注视下,才道:“是的。”

        “根据我们对满域的兵力分析,这一批满域军队也是他们最后的力量。夏野能在雀口拦住他们,我们就有生的机会。但是这个分析是虚假的谎言。”

        什么?孟粱瞳孔颤动。

        孟言微从桌上拿出整理成册的各地军需物资,一页页徐徐展开,深红的赤子震住了孟粱。

        “我们虽迁都南方,看上去尚有机会。可我们所剩军力、物资,各方面与那北国满域相比,长夜终将完全覆盖。”

        “你可看明白?”孟言微的眼神浮上一层忧郁。

        “我——”

        孟粱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数字显示着南嘉域的孱弱多病。怪不得雩山军如此轻易被打倒,内里都耗完了啊!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两年前的青谷加训的记忆再一次横在孟粱眼前,在她手下丧失性命之人的灵魂在她耳边叫嚣:这些,不都是你们家族干的好事?!

        伴随着鬼魂的嚎叫,孟粱脱口而出:“你难道不是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孟言微被孟粱突然的怒喝吓了一跳,二人都沉默下来。

        话已至此,孟粱坦白道:“你所支持的臣子,看上去正直善良,实则狡猾、贪婪、残暴。你滥用职权,在大将军之位动荡时,让泓山三部变成你铲除异己的工具。在你协理夏野共治泓山军时,你都做了些什么?或许你都知道,胡添一家、琴尚书三族······都是分配给我的任务。”

        孟粱伴着哭意说出这些。这些事情是埋藏在她心里的炸药,是一块腐肉,她不敢揭开它的肮脏,让其暴露在阳光下,又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它们的存在。

        孟言微额头的青筋凸起,他背过双手,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

        “怪不得你上一次的青谷加训会变成那个样子。可你还是杀光了他们。”

        “第一次见他们,我怎会轻信。”

        “现在复盘往事,是最无用。我们来谈将来好吗?”

        孟言微不为自己的过去解释一二,“黑夜何其漫长,若真败了,南嘉域的臣民将步入深渊。亡国之民,其遭受的苦痛,累及几世。子孙后代都将面临轻视、徭役、奴籍。现在满域柔和政策不会持续多久,他们一旦获得最终胜利,豺狼本性一览无余。败者,尊严就会遭到践踏。殿下的存在相当于黑夜中的明灯,我把希望交到你手上,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孟粱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她心里还有问题要问,她竭力忍耐着。

        木料被焰火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还有别人可以担当重任。”孟粱双膝跪地,诚心道:“事关社稷,我愿以待罪之身,前去疆场。”

        孟言微闻之,怒喝道:“孟粱,这是旨意!”

        君命不可违,可孟粱这回真的起了叛逆之心。她不想接过羽令,让自己、殿下和泓山处在永不停歇的漩涡中,被动荡裹挟。

        孟言微也跪下来,他让孟粱与自己都面朝佛像,笔直虔诚地对着那一座被供奉在案头的雪白观音像。

        “我也是南嘉域的子民,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我对这片土地的心,不比任何一个人少。我之所以选择你,除了你是我的女儿,更是朝中没有适合的人。将殿下托付给其他人,我不放心。你是我的女儿,我信任你。”

        孟言微说的是真话,他此生怀有无数的秘密,说出无数的谎话。但他对南嘉域留存的这份的感情,是真实的。

        孟粱对着观音像磕了三个头。她说不出好字,干脆闭口不言。

        “你母亲想让你带妹妹一起走,我计划好了,不妨碍任务。”

        孟言微脸颊泛红,他有些局促。

        走出书房,南宫静在不远处等着。孟粱没有力气与她说话,匆匆地走出一段路方停下。

        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出了神。

        “若我能坚持自己的心意,我定在城墙上挥舞旗帜。

        直面汹汹怒火,挥舞着,微笑着向你招手。

        如果我们双双被箭被刀夺去生命的话,请收拾遗骸的人,稍稍带着怜悯之心,将我们的躯体带走,埋到皑皑白雪之地。

        等到来年冬日,也许我又能出现在城墙上,为你起舞。”

        这是穆莲先生新作的《春雪曲》。先生前不久从边境回来,目睹战场滚烫的一切后,带回这首曲子,献给与将士并肩作战之人。

        穆莲先生现在应该还在城中,不知他今日会在哪里。孟粱真想再听他弹奏吟唱一遍,或许还能问出这到底是个怎样动人的故事,蕴含能够打动人心的悲意。

        国将不存,将士将变作一具具枯骨,百姓将流离失所。留下一个殿下,他能挽回什么呢?

        留给无望之人心中一盏明灯。那盏灯,须是一个有力量带来温暖与光明者。

        若只是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愚忠而已。

        孟粱早对战死疆场的结局做过一百个心理建设。还是觉得遗憾,不能与师兄并肩作战。

        “殿下您去哪!”

        南宫凌突然从房内冲出,与孟粱擦肩而过。吴公在后头呼叫。

        孟粱飞奔上马,跟在他后头。

        即将离别时,时间总是飞速。不知不觉夜幕已低垂。寒风呼啸,风用力的吹向南宫凌。他像是一位逆旅之人,冷气浓重的扑向他。南宫凌突然意识到真正的冬日来了。

        孟粱发觉到他是朝泓山军本部的方向跑去。

        “殿下要去告别?”孟粱跟上南宫凌。

        南宫凌曾在本部锻炼过几个月,那时孟粱和他一组,两人算是认识。

        南宫凌问她:“你也是?”

        “我比殿下快一步,已经很好道别过。”

        南宫凌抖了抖身上的斗篷,对着军营,酸楚道:“家国遭难,正是我们出力的时候。我身为太子,不能辜负百姓对我的期望。父亲也终于让我履行我的使命,这是我的职责,同你们一样。”

        孟粱想到将才父亲的话,感到悲哀。

        南宫凌回想起自己刚在兴阙殿上得知这事的情景,那时那刻他是真的害怕胆怯。他愤恨父亲为什么要将他的孩子推向最凶残的狼窝,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找夏野大醉一场,睁眼时,他想通了,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么——为南嘉域——他的家园献出自己。

        孟粱目送南宫凌走进军中。她没有进去,在营外等着他出来。

        “殿下,您怎么来了?”

        夏野正擦拭铠甲、利刃,为明晚的出征作准备。

        冬夜寒风刮得南宫凌面颊泛红,他压抑着心头的激动,伸出通红的手,“我来为你送行。”

        夏野望着他,露出笑来。

        南宫凌从怀中掏出一瓶酒,从桌上找到两个杯子,各倒满酒,将一杯递给夏野,“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共饮。”

        夏野郑重地接过,一饮而尽。这酒辣得很,一团烈火灼烧他的喉咙、胸口。他以友朋之礼拥过南宫凌:“随行之人,臣已替殿下安排妥当。殿下请放下所有疑虑。”

        南宫凌紧握住挂在腰间的匕首,微笑着走出营帐。

        帐外火把燃起烈焰,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将士作战时坚毅果敢的脸庞,但他也跟着在心里点起一把火。

        南宫静特地下厨做了拿手的菜品。孟粱去请南宫凌,他说他想独自待会。回到席面,瞧见孟梧眼眶湿润泛红。她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气氛低沉。

        孟粱控制自己的目光,不朝妹妹那儿扫荡。只有逢年过节她才有机会从军里出来回到家中与家人一起品味饭菜。近些年来,她连过年也不回。

        孟粱努力摒弃杂念,像以前般仔细品尝美食佳肴。母亲的手艺很好,亲自下厨烹制的食物几乎都俘获了她的心。她吃了很多,待放下木筷,感到很满足。

        吃完饭后,南宫静单独把孟粱叫到房间。瞬时南宫静的眼也和孟梧一般,眸中有无数情感喧嚣涌出。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悲伤,不愿意在大女儿面前失态。她手略微发抖的把自己精心整理的名贵首饰递给孟粱。

        黑红交织的漆盒本身并不沉重,只是里头的金银珠宝沉甸甸的,孟粱接过漆盒,把它收进怀里。

        “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没有了。”

        “夜里极凉,不要出门相送。”

        孟粱不愿再悲伤的告别。

        南宫静默默地站在房里,泪水终于在孟粱关上房门,脚步声渐渐离去的时候流淌下来。她不停地抽泣,怎么也止不住。她多么想再抱抱她啊!可她怎么也迈不开步伐冲上前去,紧紧的抱住她的大女儿,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疼惜。

        她有悔啊!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绪被拉扯到昨日午间。

        承明关破,她无法不做悲观打算。泓山军只能抵挡一时,她不敢去想倘若真到达最后一步,南嘉域的子民,尤其是留在都城涵城中的人会面临多么可怕的景象。

        一个国家的长公主,她能与国共存亡,可她的孩子,她不舍得。

        她嘱咐身边亲信再去探听消息,不论是宫中、军中还是家里,任何与两军交战与峡宁有关的一切,她要知道更多。

        “夫人不要再忧心,粱儿在军十年,习得一身本领,还不能保护自己与妹妹么。”

        孟言微出现在她的身后,嘱咐的话他都听到了。他轻声斥退侍从,走至南宫静身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忧虑,只是此时此刻一切都要为未来考虑,让阿梧跟随已经是我的失职。”

        南宫静抽出手,别过头去。泪珠盈睫,她抽咽了几声,强把泪珠忍下来。

        “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硬着心把她送到军里,十年来陪伴她的日子又有几日?我真害怕她怪我们,这么些年,我们哪有家人的模样。”

        “静儿。”孟言微劝解道:“这也算是孩子的福祉,她能进泓山军受到历练如今看来是福气。”

        他轻轻抹去她眼下的泪,语气宁静而克制。

        孟言微扶上她的后背,手掌缓缓掠过她的发丝。长公主头上的金钗的光芒十分耀眼,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他有些笨拙的转过身,避开那灼热的光。

        孟言微被这明亮的光照射的失了神。而今初冬,寂然萧瑟,他已许久未见明媚之景。战事接连失败,他能想到的光亮唯有蔓延不绝的燎原大火,烧尽生灵。

        孟梧站在门口,听着父母的对话。姐姐就在前方,她一会望向孟粱,一会望向烛火下父亲母亲的剪影。

        孟粱上前三步紧紧握住孟梧的手,姐妹二人走出大门,踏上马车。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远,孟梧一整个抱住孟粱,用尽全力抱住。

        “殿下,勿怪。”

        南宫凌坐在车厢里,正好与孟粱对视上。他微微别过头去,视线转向别处。

        柳遐恕驱动马车,三人的“旅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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