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高唐
柴家的庄客果然在官道上找到了纸魔，他以为柴慧故意把他晾在这里，故而日日在路边饮酒画画，不曾上门找她。如今得知柴慧病重，他急忙跟随庄客来到柴进家中。
柴进把他当成了活神仙，恭敬地请到后院。谁知他路上还一派仙风道骨，刚见到柴慧就露了本相。
“天呐，几日不见你怎么病成这样了！请大夫没有，你要有个好歹我没法向文曲交代啊。”
柴慧被他吵得头疼，有气无力地骂道：“左一个文曲右一个文曲，你离了他不能活吗？我大哥还在这里，你这穷酸腐儒别胡乱说话！”
纸魔笑着对柴进说：“瞧你妹妹，得病了还有力气骂人。”
“都是小可疏于教导，我替她给您赔个不是。薛先生，您先看看她的情况，我外面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怠慢了。”
柴进一走，纸魔立刻冲向柴慧放杂物的柜子，不由分说地乱翻起来。
“你要找什么？”
“百宝囊，文曲的百宝囊。我记得崔氏的泰山石也在里面，不知道能不能有效果。”
柴慧不解其意，但还是从枕头下面摸出了百宝囊：“都在这里。”
“我都急糊涂了。”纸魔擦去额头的汗珠，哆嗦着从百宝囊里翻出崔氏给的小石头，“找到了，快点戴上。”
他紧张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连柴慧也跟着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厄鬼已经开始活动，有一只正趴在你的背上。”
“什么？”柴慧受到惊吓，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纸魔拿着泰山石比比划划，却没什么效果，情急之下，他朝厄鬼喊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只知奉命迫害天贵，却不知柴慧不仅是天贵的妹妹，更是北斗宫的武曲星君！你不怕我，难道也不怕文曲吗？等他回来，你就没命向天帝邀功请赏了！”
话音刚落，他看到厄鬼半透明的形体缩小了不少，柴慧的症状也逐渐减轻。趁此机会，纸魔迅速出手把泰山石套上柴慧的脖子，他满怀期待地盯住厄鬼，以为下一刻厄鬼就会被驱离。
但是他失望了，这个曾经让天权束手无策的小东西居然对厄鬼毫无用处，它的形体虽然已经变小，但仍然盘踞在柴慧背上一动不动。
“我明白了，这不是它的本体。你和你哥哥身上的厄鬼都只是暂时从本体上分裂出来的存在，它们的所听所见都能传给本体，但受到的伤害不能。”
柴慧咳得面色潮红，嗓子和耳朵里都火辣辣地疼。她明知厄鬼无形，却固执地平躺下来，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你应该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恕在下无能，就连用泰山石的馊主意都是我在路上搜肠刮肚刚想出来的。”
纸魔感到特别惭愧，他能感受到来自柴慧和她家人的期望，他也很想帮上忙，只是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魔”，他对神仙妖鬼的事知之甚少，无论多么不甘心，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柴慧受罪。
“纸魔，你姓薛啊？”
“是。自从离开家乡，没有人再叫过我的名字，你哥哥还是头一个问我名姓的人。”
柴慧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问道：“能不能给个面子，让我做第二个知道您姓甚名谁的人？”
“敝姓薛，单名从，字纪纲。”
寻找泰山石的过程中，纸魔在杂物里发现了他遗失的画轴。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画轴上，送到柴慧面前。
“记住了，谢谢你那么真心地想帮我。”她慢慢转过头去闭上眼睛，想了很久才问，“外面是不是出事了？”
“没什么大事，高唐州柴皇城遇到点麻烦，派人来问你哥哥讨个计策。”
“以前老头儿遇到麻烦向来是只问佛祖的。”
纸魔也只是跟柴进进门时偶然听到庄客回禀了几句，他推测道：“听说高唐州知府是高俅的侄儿，你叔叔遇到的麻烦正是那厮的妻弟殷天锡。他看上老爷子的花园儿，定要强买到手。”
“花园里供着好多佛爷呢，他们可比老头儿的命重要。别说知府的小舅子，就算赵佶来了，老头儿都不会卖的。”
“我担心他们的目标是你。”
“我？”柴慧不解，“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你别忘了，当年他们费尽心思追杀你，想扒你的皮探索成仙的奥秘，这肯定都是隐元授意的。蔡京、高俅、童贯……他们的行动都可能与隐元有关。如今他们依然活跃于朝堂，说明天子在你和隐元身上都下了注，两边不得罪，他好从中获益。”
柴慧终于明白了纸魔的意思：“他们不敢再杀我，但还会继续帮隐元做事。比如说……打我叔叔的主意，把我诓去高唐州？”
“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若他们真这样打算，可是有点黔驴技穷了。”
“当初她费尽心机裹挟天子和我两个兄长到青州，结果什么好处都没捞到，难道还不死心吗？她连面都不敢露，就算我站在她眼前又能怎样？”柴慧捂着脸，对隐元的名字厌恶至极，“这种人真的是……又烦又恶心，不能面对面真刀真枪打一架吗！”
“你是武曲星君，谁要跟你真刀真枪？敌人不是你能选择的，对方就是那种人，你只能见招拆招。”
“可我应付不来！偶尔玩点小把戏我还觉得有趣，可她怎么没完没了呢？我现在觉得她和她的盟友们就像一群蝇子，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也永远不会消失。你越烦得要命它们越在你身上溜达，在你耳边嗡嗡嗡，抓不绝也赶不走！再这么下去，我不死也得疯！”
柴慧越说越激动，眼看又要咳嗽不止，纸魔赶紧相劝：“正因为没法明着斗，所以才要恶心你啊。他们知道你的性格，就打算把你逼疯，你要让人得逞吗？”
“她休想！她可不知道开阳是个生生世世都走背字的人，我早就厄运缠身了……区区厄鬼，能奈我何？它不妨死我，我就妨死它！”
她属于忧虑多思，且爱钻牛角尖的人。纸魔怕再说什么又惹得她大动肝火，只得引导她说点小时候高兴的事。
她的童年不是天真无邪的，是无法无天的。她喜欢穿最张扬的大红色，在皇城内唱各地叛军的歌谣；她把看开封府审案当做看戏，把翻审刑院案卷当看话本小说；她在家和柴进收留的汉子比武，到牢城营听做工的配军讲故事……
柴进告诉叔叔派来的人，既然花园是老人家的心爱之物，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卖掉。哪怕殷天锡用强也不必畏惧，谁敢跑到家里欺负人，打死几个也无妨，反正柴家有神德皇帝御赐丹书铁券，休说一个小小高唐州知府，就算高俅本人来了也无计可施。
这番话对柴皇城来说就是最大的定心丸，柴进肯拿丹书铁券给他撑腰，他才能放心大胆地与殷天锡周旋。来人心满意足地返回高唐，柴进也终于能脱身去看看妹妹的情况。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医”身上，但根本不信任他。就好像人在走投无路时明明知道祈求神明保佑没有用，却仍然会虔诚祝祷。柴进觉得自己有点傻气，这算病急乱投医吧？姓薛的要真救得了柴慧，以后他带领全家都跟着老爷子信佛！
柴进来到妹妹门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孩子不能纵着，得教育啊。像你一样小时候没规矩惯了的，长大后都是要吃苦头的。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自小知道低头，懂得进退，会少吃很多亏。”
只听柴慧弱弱地回应道：“有人打算一辈子将我禁锢在那个可以无法无天的小圈子里，从不打算教我什么生存之道。只是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不是花妹妹，不可能安分地待在他们画好的圈子里。”
“你逃走了？”
“逃走了，到山东去了，到处给人惹麻烦。武松杀死西门庆后，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到衙门里说情，结果暴露行踪引来追杀的人，牵出后面好多啰里啰嗦的事。我把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轻敲几下门，柴进走了进去，纸魔看到后连忙起身相迎：“大官人，令妹确实没得什么大病，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妹妹的气色还是很差，但她已经能坐起来，跟姓薛的神医谈天说地，柴进已经很知足了。
“薛先生妙手回春，小可不胜感激。近几日她咳嗽得厉害，连带着头疼胸口疼肚子也疼……我们谁都不能替她，只能在旁边听着看着，别提多难受了。”
“大官人心地善良，把开阳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掏心掏肺地对待她，真叫人敬服。”
纸魔三句话吓得柴进眼泪都流回去了。
“薛先生……您……您刚才说什么……”
柴慧解释道：“没关系哥哥，他跟我之前说的李承睿一样，不是凡人。我的生平来历他都知道，别害怕。”
“又想说你是神仙转世对不对？”柴进无奈地摸着她的头说，“慧儿，你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还做这么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鬼神要敬而远之，不要随便亵渎，更不能过分痴迷。叔父他老人家虔诚信佛几十年，从没敢说自己就是佛爷。你倒好，出去一趟把自己整成武曲星君了。”
柴慧笑着对纸魔说：“看吧，他把我当疯子。”
“我怎么把你当疯子了，我都是为你好。人家画里的武曲星君都是薛先生这般长相的，怎么可能是个小丫头片子？”
“不可能吗？那你怎么只许我用短刀？”
这句话彻底把柴进问住了。从小到大，他只要求过柴慧两件事。
一是奉天子命不许成婚；
二是一辈子都只能用短刀。
纸魔不知兄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问道：“你用短刀不是因为称手吗？”
“你帮天权送给我两件礼物，记得吗？一把匕首，一把唐刀。”
“记得。我当时还问过他，你明明更喜欢用短刀，为什么他要送你用不上的东西呢？”
“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把东西交给你。”
“四哥他真的很神秘。”柴慧摸出被子下面的匕首，颤抖地摩挲着刀柄上的“慎”字喃喃地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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