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幻觉
天黑下来，夜色温柔圈住森林。
四处流溢的点点微光，明晃晃闪烁着，穿过夜间湿重的空气和伫立的粗壮树木。萤火虫齐齐出现，柔光溢彩，庞大的数量让汇聚的微光显得十分可观。
涌现在各个角落的萤火虫扇动翅膀发出的嗡鸣声，散入风吹树叶的声响中，亚修拉着梅兰妮爬上一个小坡，抵达能以最好的视角观赏这些飞舞的萤火虫的地点。放眼望去，无尽的树木融入黑夜深处，偶尔被擦边掠过的萤火虫照亮模糊的轮廓。
一切事物都不再保有具体的边界，繁茂生长的树木草叶，清香甜蜜的花果，凸起嶙峋的石块，白日能用眼睛描摹清楚的万物都黑暗被吞噬。
梅兰妮注视着飘飞晃动的光点，心情陡然平静下来。
“今晚我不打算回家，你呢？我们就待在这里和这些萤火虫一起睡吧。”她望向亚修。
一想到回家就要面对表现古怪的爸爸和家里其他人担忧的神色，梅兰妮就感到无比沉闷，孤独地待在谷仓里，除了吃和睡，没有任何能拿来消遣的东西，就连她提出帮家里其他人分担家务，短暂地从谷仓里出来透透气，都没能获得许可。
梅兰妮大概能猜到，如果她一直没机会离开谷仓的话，等到魔法学院招收新生的那段时间过去后，她才能恢复自由。
亚修没有拒绝梅兰妮的提议。他一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从来没有干涉过梅兰妮做出的任何选择。
镇上两厢情悦的年轻人告知过父母后，都会立刻订婚。梅兰妮想起亚修得知和她正式定下婚约的消息时，脸上流露出的难以压抑的激动和羞赧，不由得绽放出笑容。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梅兰妮又一次将绿宝石戒指戴上亚修的手指。
戒指的尺寸完美契合亚修的手指。
“我很喜欢，谢谢你。”
好开心！梅兰妮笑盈盈地拉住亚修的手，轻轻摇晃。
微风徐徐，忙于交|配的萤火虫们释放出的璀璨光芒，让梅兰妮后来恍恍惚惚回想起时，仍觉得这一幕永生难忘。也不可以遗忘。
半夜，传遍全身的炙热难耐的灼痛感，让梅兰妮从睡梦中惊醒。
她舔了舔嘴唇，干渴的喉咙，使梅兰妮对水的渴望胜过一切，茫茫一片黑暗中，仍有不少散发光芒的萤火虫，只是那份幽幽的光稍显黯淡，她蹑手蹑脚爬起来，小心避过沉睡着的亚修，试图从朦胧夜色中穿越，去寻找最近的水源。
繁星缀满夜的帷幕，半明半暗间，梅兰妮茫然焦灼地走在泥地上，她不断受到干渴和饥饿的蛊惑，想象着水灌满肚子的画面。
她开始出现幻觉。
当她抬起头，神情漠然地望着群星环绕的月亮，耳边骤然响彻骚动嘈杂的噪音，脸上隐约浮现出狰狞奇异的猩红色纹路，缺水而干裂的嘴唇无声呢喃。
星星的注视下，一种隐秘而诡谲惊奇的联想顶替了突发的干渴感，占据梅兰妮的意识海洋。
好难受，她这是快要死了吗？
砰——
梅兰妮丧失意识，跌落下陡坡。
-
当梅兰妮恢复清醒，睁开眼，闯入眼帘内的第一张脸，不是昨日随行的亚修，而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不同于亚修的隐忍温和，眼前这个人散发出一种融入骨髓的漠然，冰蓝色的眼瞳虽然很漂亮，但其中蕴藏着的足以封冻住一切的冷酷和危险，让梅兰妮在他忽然靠过来用双手捧着她的脸时，抗拒地向后躲避。
对方语气平缓：“我简单地给你处理了一下伤势，行走如常应该没问题。”
亚修会很担心自己吧……
见男人没有展露出恶意，梅兰妮也态度友好地问：“你能送我回找到我的地方吗？”
“我很乐意陪着你。”
他说话的口吻非常温柔，脸上挂着浅浅微笑，但梅兰妮觉得男人的笑意不达眼底。
走过一段路后，男人停了下来：“我是在这里遇到你的。”
“你是在骗我吗？”
“我不会骗你。”身穿朴素洁白长袍的男人，五官深邃，他微微低下头，直视着梅兰妮意味深长道，“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美貌少女。无论是谁，都会深深着迷于你不可自拔。”
-
刚好路过这里的大贤者，唤醒梅兰妮的前一天。
晨光驱散黑夜，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亚修在鸟啼声中醒来，发现梅兰妮已不在身侧。
“梅兰妮——”亚修大声呼喊着，慌乱起身，四处搜寻她的踪影。
他遍寻无果，却依然不肯放弃。
等亚修同样经过梅兰妮跌倒的那个小坡，他在风中摇曳的枝条上找到了和梅兰妮裙子颜色相同的碎布料，担心梅兰妮遭遇不测的亚修，又扯开嗓子呼喊起来：“梅兰妮——”嗓音已变得嘶哑，可亚修却不敢不发出声音，以免梅兰妮就在附近，却因为他的沉默而错过。
“你是在找她吗？”一个脸色冷峻的男人忽然出现，他穿着一套覆盖住全身皮肤的白色长袍，边缘绣有一圈金线的兜帽遮盖住他的头发和眼睛，从亚修这个角度望，只能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唇和提拔的鼻梁。
男人不急不缓地从长袍内拿出一本厚重的黑色封皮书，他摊开浅黄色的书页，展示给亚修看，上面用炭笔绘出一个少女天真烂漫的形象，亚修非常熟悉画中人的五官和笑容，他只看一眼便能确定，这是梅兰妮。
“你看见她了？”
男人点点头，领着亚修走入森林少有人进入的偏僻地带。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很可能不愿意接受。”男人摘下兜帽，深深地凝视着亚修，他的言辞变得十分有威慑力，出于一种可疑的、能称为是魔法的力量。
“杀了她，或者，为了她而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
当梅兰妮醒来时，亚修就待在附近，默默地躲在树后，观望着梅兰妮和男人的交谈。
他远远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握住，憋闷苦涩疼痛。
亚修发觉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爱梅兰妮，他根本不舍得对梅兰妮动手，哪怕将要付出的代价是自身的死亡，他仍然生不出丝毫想要伤害她的念头。
他看着梅兰妮和白袍男一起架起树枝烤鱼吃，一起去溪水边打水，从日出到天黑，亚修一直沉默地看着梅兰妮，他看得越久，越是加深了那种拼尽全力也要保护梅兰妮安然无恙的念头，脑海里不时穿梭过的那些共同相处的片段，成为甜蜜的毒药，搅乱他的思绪。
夜间点燃了篝火，梅兰妮起身扒拉附近生长的蘑菇，不经意间瞧见躲在树后面的亚修，便朝他所在的方向跑过去。
“亚修！”她将头埋在亚修的颈侧，从背后使出全身力气环抱住他。
亚修慢慢转过身，专注地打量着梅兰妮。
不知道白袍男和梅兰妮说了些什么。她好像没有意识到分开后，已经有一天一夜过去了。至于，男人对亚修所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他不愿相信，也不愿再去想。
“梅兰妮。”
“嗯？”
“你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萤火虫也看了，我们早点回去吧，爸爸那么喜欢你，要是你去我们家后和我爸爸说会儿话，他肯定顾不上我，我就有机会去他的房间偷偷翻找出我的入学通知书。”
看见梅兰妮一如既往的笑容，亚修的心再次泛起苦涩的感觉，他点点头，任由梅兰妮将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
诱人想要占有更多的香气不断从梅兰妮身上散发出来。
那股甜香，比世界上任意一种容易让人成瘾的事物都更刺激人想要拥有更多，离她更近一点，同她相处的时间更长一点。
种种羞|耻的念想，腐蚀他的全部意志和愿望。
要是能跪在地上被她践踏，或者干脆将自己整个人献上，供她享用……那该是多么无可比拟的美好与愉悦？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幻的奇迹，正在无声无息诱惑他的、完全无法抵抗的——梅兰妮。
亚修闭上眼，汗珠从他苍白的脸流下。
夜间微凉的风吹拂过他的栗色卷发，他浓密的长睫毛一颤一颤。
身体变得僵硬，心脏仿佛要被体内焕发的高温融化。一股热气沿着下腹往上窜，心脏跳动的频率不受控制，濒临疯狂。
“亚修？”梅兰妮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该死。
脸好烫。
被触碰过的短短一秒，犹如绝顶的幸福降临。
要是梅兰妮落下一个吻……
亚修不敢睁开眼，他的呼吸愈发急促。
体内四处乱撞的那股欲|望，让他的身体十分敏感，她飘过来的呼吸，她身上的气味，她今天穿的裙子的颜色，统统被打乱，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在意识深处不停盘旋。
“你是不是生病了？”
耳边传来梅兰妮担忧的话语。
亚修舌尖抵住牙齿，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不是。”
他深深渴望着梅兰妮能像刚才一样，将他整个人紧紧拥抱住，好像要将他融入骨血一般的用力。
那种颤栗的激情，那使人想要彻底臣服于她的奇异感受！是他一直以来感觉到的对梅兰妮的爱吗？
徘徊在唇间不愿说出口的欲|望，催促着他做出更多取悦于她的事情，像一把刀，挑起全身的敏感神经，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
围观者这一幕的大贤者，脸上的冷酷面具短暂破裂，他蕴藏着无限智慧的眼睛有一丝怜悯转瞬即逝。
忽然一阵狂风刮来，燃起的篝火被扑灭。
“梅兰妮……我想要你，对我……做……”
黑暗中，梅兰妮看不清亚修的脸。
她能听见亚修的声音，她拉住他的手，感受到他过于高热的体温，沿着微微发颤的手往肩膀探去。
亚修全身都在发抖。梅兰妮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脖子很紧。”他的嗓音干涩沙哑。
梅兰妮摸索着找到亚修衬衫领口上的纽扣，给他解开，却在凸起的喉结处摸到一个诡异的三角形硬物。
大贤者重新点燃了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周围一小片夜景。
透着朦朦胧胧的火光，梅兰妮看清了亚修身体在短时间内呈现出的变异。凸起的棱状物遍布他全身的骨架，撑破薄弱的皮肤和血肉，皲裂的皮肤表面隐约可见血管破裂的纹路。
梅兰妮捂住嘴，控制着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怪物！
亚修就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身体畸形的怪物。
而这种变异仍在不断加深，越来越多非人类的特征，悚然呈现在这具原本十分漂亮的躯体上。
梅兰妮的心跳加快，她目睹着亚修身上的变化，她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腾空恐惧的胸腔却迅速被另一种情绪支配。
她的无能为力。
“快走……”
亚修满脸痛苦，尽力保持着残留的身为人的清醒。
大贤者迈着猫一样轻的步子，走到梅兰妮身边。
“走……啊……”
血线爬满亚修的脸。
这时，大贤者那没有丝毫起伏、如同绷紧了的一根弦的声线，冷冰冰在耳边响起：“你很享受他变成怪物的这一幕吗？”
“滚开！”梅兰妮厉声尖叫道。
“那就和我离开。”
“你有救他的办法吗？”
“我可以试试看。”
“我们可以带着亚修一起走。”不知道为什么，梅兰妮有一种感觉，此刻如果离开亚修，她将再也见不到他。
“不能。”
男人的冷酷让梅兰妮绝望。
-
走过一条从森林出去的小径，梅兰妮和大贤者来到临近奥兰多镇同样与森林接壤的安多洛斯镇。
安多洛斯镇有着全国最大的木材加工厂，每年源源不断向各地输送质量优良的木料。瞧见硕大路标上显示的小镇名称，梅兰妮想起，亚修的父亲还在世时，经常来安多洛斯镇做买卖。她心情低落地别过头去。
飞鸟掠过云层稀少的蓝天，远处的烟囱有聊聊炊烟升起。这会儿正是大多数居民烹饪午餐的时间。
梅兰妮对自己进入小镇后即将遭遇的事情一无所知。
大贤者说在安多洛斯镇能找到解救亚修的原料，但一进入小镇，他就抛下梅兰妮，独自一人去了别处，只留下一句，明日正午时分在路标旁再与她相见。
走进面包店购买蛋糕饱肚前，梅兰妮在裙兜里摸出还未来得及破开拿去给家人买礼物的塔泽尔金币，由于金币的价值太高，她必须先找一家商行把它兑换成铜币。
货币的价值高低，与铸造货币的国家信用度息息相关。
塔泽尔金币在市面上是最值钱的几类货币之一，但塔泽尔铜币则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
众所皆知，塔泽尔金币的含金量十分高，铜币的含铜量却十分低下。据说，两者的差异，是基于对本国居民普遍低下的购买力和整个国家非常繁荣的对外贸易的考虑。
前面有一家罗杰商行，梅兰妮攥紧手心里的金币，走了进去。
罗杰商行招募的兑换商和金属工匠，有着不错的名声，而这家商行的老板非常有交易头脑，早早就把商行开遍了塔泽尔。就连安多洛斯镇这个知名的木料出口地，也设立了气派恢弘的分基地。
交易大厅里摆放着的座钟，显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钟。
轮到梅兰妮兑换钱币时，已经有不少排在队伍前面的人结束了他们的交易，毕竟罗杰商行在塔泽尔无可比拟的风头和热度，让很多人都宁愿多绕一段路也要选择它。
同梅兰妮做交易的兑换商是一个胡须灰白的老人，尽管年纪大了，手脚还是很灵活，站在老人旁边东张西望的年轻人是罗杰商行收留的杂工，面对梅兰妮时，他脸上的讨好十分明显。
验证过金币的真伪，老人数出对应数目的塔泽尔铜币，将它们装进厚布袋，交给梅兰妮。
铜币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咚声，无比悦耳。
梅兰妮重新数了一遍铜币的数额，等她数完，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座钟。
已经过了十二点整。
就在梅兰妮准备离开这里，去面包店购买食物饱肚之前，一个魔法师扮相的人，走入这家商行，他将魔杖立于胸前，一连串的咒语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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