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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容临喝完汤药薄唇微抿,偏头把空碗推远,嘴角残留的药汁顺着下颌线移动,湿痕往领口缓缓蔓延。

        闻阙用指腹擦拭药汁,温凉的触感晕开湿潮,犹带容临的体温,透过肌肤与闻阙的血肉纠缠:“苦?我荷包里有糖。”

        容临未在闻阙腰间寻到荷包,疑惑地扬眉,闻阙静止不动:“在衣襟里。”

        跪在地上反省的三人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炭火未熄,木炭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容临瘦削的手指探入闻阙的前襟无意识得四处点火,待够到荷包时指尖好奇得在闻阙的胸膛上按了按:“好硬,习武之人都是如此吗?”

        闻阙感觉自己分明在自讨苦吃,欲’火被勾上来偏偏眼前人还不管灭,他包住容临的手发狠地揉捏了两下:“或许。”

        容临抽出手扯开荷包:“我能修仙御剑吗?我也想学。”

        闻阙一怔,容临见他不答话又问:“不可以?”

        “可以。”闻阙五脏六腑被容临的话绞弄拉扯,疼得窒息,他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容临剥糖的手,原本的剑茧淡化成了细腻的肌肤,整个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等你把身体养好了,我教你。”

        “嗯。”容临口中含着糖,说起话来有点含糊不清,“听说练剑很苦,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来,我挺怕吃苦的。你能练剑让我看看吗?我想看。”

        闻阙放下空药碗,走到空旷的院中,左手平置道:“九羲。”

        九羲剑瞬时在他掌心化形,闻阙拔剑出鞘,剑刃极薄,泛着凛凛寒气,如霜似雪,萧萧肃肃,被容临看着练剑久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情,彼时他怎么能想到就这样被他看着会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呢?

        剑招行云流水,刚劲处不失婉转,精绝处不失潇洒,只是收剑时没控制好内息,削折了西北角的芭蕉,容临道:“收势要藏锋敛锐,起势才能蓄积待发,玉石俱焚的剑招不可取。”

        闻阙猛然抬头,胸腔剧烈起伏,呼吸间带着微弱的颤意,由着容临去拿手中的九羲剑,容临握住剑柄试探地拿了几次都没有拿起来,应该说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之下九羲剑在闻阙掌中纹丝不动。

        容临揉了揉手腕不无遗憾道:“太重了。”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能看懂闻阙每一步的剑招,他遗忘的速度太快,自闻阙出现后容临自动放弃去追溯每句话的因由,他对闻阙有种非同一般的信任。

        闻阙安慰他:“修士者的佩剑由内息心法所控,旁人是拿不起来的。”

        闻阙收剑入鞘,握剑的手臂肌肉紧绷,牵动手腕处模糊不清的烙印,容临仔细辨认,形似古篆字的“临”字,闻阙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手主动凑到他眼前。

        这次容临看清楚了,是古尹字的“奴”字,随着尹月朝的衰亡,如今古尹字几乎没人认识了,更没人知道方形烙印是对下界最低贱贫民的标识,一旦被烙上烙印,不得修仙问道,不得入仕为官,不得参军入伍,不得与氏族通婚……

        它就像一把枷锁把人牢牢锁在卑贱的耻辱柱上任人欺凌。

        容临低头虔诚得在烙印上印了个吻,很轻,一触即逝:“你有我了。”

        闻阙强忍住抱他的冲动,双目酸涩,轻笑道:“对,我还有你。”

        日暮西沉,容临挽袖去解西府海棠梢头勾缠的纸鸢,花瓣落满他的肩头,他扬着纸鸢冲他笑,闻阙静静望着他:“慢点,脚下有乱石,别摔倒。”

        烙印坦露在日光下轮廓分明,若非容临提及闻阙都快把它给忘了,起先他以为把烙印遮住就能掩盖那段肮脏的过往,后来他以为只要站在足够高的位置就没人敢置喙他的身世。

        最后他才悲哀的发现其实一直是他自己和自己较劲,越在乎越想掩藏,越掩藏越在乎,直到容临扯开他遮盖烙印的发带说,这是古篆字的“临”字,我的名。

        之后他只要看到烙印就会想到容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放下了对烙印的过度偏执,他接受了它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所谓放下原来竟那般容易。

        容临不仅是他的光,他还把他带到阳光下,让他学着去做一个正常人。

        柴胡来请闻阙、容临去前厅吃晚饭,天色暗沉下来,闻阙提着灯笼走在容临旁侧,温言细语讲解着纸鸢的做法,容临不时抬手好奇得研究纸鸢的结构,并表示他可以承担绘图部分,那架势恨不得连夜让闻阙帮他做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纸鸢。

        前厅灯火通明,半夏拿着拨浪鼓骑着木马围绕着殷青黛晃悠,苏合香端来几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方解石与方空青还在研究容临的特殊病情,司诤、司韶、司璟排排坐在饭桌前专心致志啃烤红薯,一屋子热热闹闹,仿佛在过年。

        容临略带诧异得看了忽然多出来的半夏一会,俯身把纸鸢送给了他,不知是不是因为溯回镜碎片对魂魄的影响犹在,半夏对容临很是亲近,奶声奶气得问他关于纸鸢的各种问题。

        容临面上冷冷清清,对待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很认真,他把闻阙的讲解拆解成通俗易懂的话,再结合实物,几乎原封不动得复述给半夏听。

        可每个孩子都具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特性,问到最后显然超出了容临对纸鸢的认知范畴,他向闻阙求助,那眼神把闻阙的心都给看化了。

        于是闻阙接过话头继续讲起了扎纸鸢竹篾的制作流程,一大一小听得很是认真。

        晚饭很丰盛,苏合香确实把今晚当成了过年,方空青旧疾复发往往是在冬日,过年时病得起不来床也是有的,方府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吃过饭,几个小辈围着火炉烤栗子,方空青给闻阙倒了杯茶歉疚道:“我与爹翻遍医术也找不出容公子的病因,仙师另寻名医才好。”

        闻阙道:“方少爷言重了,你们为归晚尽心尽力,在下已是感激不尽。”

        方空青咳嗽两声:“仙师是否在见我的第一面时,就察觉到我与半夏有过接触?”

        “俗话说人鬼殊途,你身上阴气很重,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大限将至,另一种就是你与阴魂接触频繁。”

        “我这身体……”方空青没说下去,轻叹了口气,“搬到本草斋后怪事频出,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入夜后若无要事皆闭门不出。

        有次我在石蝉居翻看医书翻得太晚伏案睡着了,醒来时膝上盖着毯子,砚台打翻在地,青石板上印了两个很浅的脚印,方某行事光明磊落自问无愧于心,是以不惧鬼神,我试探着与他交流,他并未回应我。

        直到我给黛黛在市集上买的竹蜻蜓凭空在屋内转,我问他是不是喜欢竹蜻蜓,我还可以帮他买更多的玩具。那天悬挂在墙角的医铃响了,有节奏的响动,我能根据它的长短音调辨识出简短的词句。

        于是我吩咐柴胡在本草斋的每个窗户下都挂上了一个铜铃,这样只要他想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能及时察觉到他。

        他真的是个很乖的孩子,聪颖好学,夸他一句他会不好意思,给他添置一件新玩具他也会不好意思。

        可我身体实在太差了,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我爹唯恐阴魂冲撞我会加重病情,自作主张去九羲阁请兰岐修士前来除祟。

        生死轮回自有定数,我不止一次劝他早日投胎转世,在这件事上他倒有几分孩子的任性,选择性忽略不听。

        大约在黛黛肚子里的时候他感知到了周围人对母亲的恶意,所以他才不愿意去投胎而想留下来保护黛黛。”

        闻阙拨弄着茶盏中的浮叶:“你很爱少夫人,他可以放心了。”

        “黛黛以前过得很不好,她嫁给我时早已了无生念。

        我爱她,我想让她看看这世上有很多美好还是值得被期待的,比如庭前海棠花开,比如被人疼爱的滋味,再比如不开心时可以任性发脾气……

        我本不在意生死,爱上她后我开始畏惧死亡,我不想死,我想多陪陪她。

        你看我和她的缘分只有短短五年,不知道如此浅薄的缘分下一世还能不能有幸结为夫妻。

        我想我能理解半夏,换成是我,也舍不得离开她。

        仙师,我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闻阙手中的茶盖落在茶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容临也说他不想死,他想多陪陪他……

        “我卜算过你的命格,无短命之兆,约莫可以活到古稀之龄。”

        方空青闻言面色骤变,情急之下咳嗽得更厉害了:“是换命之法起了作用?黛黛她……”

        闻阙无奈:“以命换命哪有那么容易,三两句话便能左右生死阴阳,六界岂不是乱套了。来,喝口水润润喉,你和少夫人以后会白头偕老,还会儿孙满堂。”

        方空青就着闻阙的手喝了口温水,展颜道:“真的?谢过仙师。”

        “别和少夫人冷战了,她也是关心则乱。”闻阙提醒道,“五日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别误了度化之期。”

        “是。”

        当晚容临睡下后,闻阙去外间扎纸鸢,削竹篾时匕首不慎刺到了中指,殷红的鲜血滴在千机溯回铃上沿着阴刻暗纹蜿蜒相结,闻阙头疼欲裂,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潮水般涌入脑海,他被动得陷入回溯漩涡,往下沉,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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