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给你取的名字
万华城。
不同于其他街区风格高度统一的楔形大厦，美食街的建筑风格各异，楼层也普遍不高。破旧的托斯卡纳风格酒店隔壁紧挨着日式居酒屋，正对面是古印度建筑风格的香料贩卖店。
“现在是下午时间五点整，如果您的肚子空空如也，还没想好晚饭吃什么，何不试试德西斯快餐厅！精选100道世界餐点，满足您挑剔的胃！”短短的一段广告词，被翻译成其他五种语言又念了一遍。
一位穿着纱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从广告牌前匆匆走过，电子屏里金发碧眼的招待女郎在他们路过后微微转动瞳孔，跟着偏头望向他们离开的背影，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楼盘之间的缆线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金色锦鲤的成像在头顶缓缓一游而过。今天是沙尘暴天气，灰暗的天色中掺着浓浓的脏黄色，居酒屋的门口早早亮起了灯笼。
林莱坐在春华小炒面的摊位前捧着碗炸酱面吃的津津有味。冷风吹过卷起她的头发，她一手捂着面以防灰尘吹进碗里，又转过身背对着风向加快了吃面的动作，背影看起来有些狼狈。
就在一个星期前，身为华城警局万千职工中的一员，林莱被迫“退休”了。起因是某脑神经设备研发公司免费赠送的神经检测，她被诊断出了潜在的躁郁症。
对林莱来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然而上头还是决定相信高科技设备的准确度，好言将她劝走。于是，林莱现在成了无业游民中的一份子。
“哎！这不是我们的林警官吗？林警官好久不见啊！”耳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莱的身子一僵，顿时头皮发麻。她转过头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几个前同事与她隔街相望。
许延一直是人群里面最出挑的。他身材高大，深棕色偏分发型，阔眉深眼，下颚线清晰分明。此时嘴里正叼着根薄荷烟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望她。
林莱敷衍地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人群里的另一名银发男人笑了起来：“可别林警官林警官的喊了，人家早都离职了！你是存心让别人难受么？今时不同往日呀，想不到林小姐都沦落到吃路边摊的地步了！正巧单位聚餐，林小姐，你要过来跟我们一块吃点么？”
这人以前跟林莱在局里最不对付。林莱听了他这番冷嘲热讽忍不住白眼一翻，心想：什么叫沦落到吃路边摊？路边摊可比大饭店好吃多了。
那几人见她摇头后又说说笑笑地走进了身后的高级餐厅，许延在原地站了一会似乎是在要不要跟上同事的步伐之间踌躇不定。
林莱余光瞥到这一幕边吃面边在心里疯狂祈祷他不要过来。
即使他们搭档三年，现在也该各奔前程了。他是仕途一片大好的许警官，而她呢？一个潜在的精神病人罢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是个心理再健康不过的人，但两人也没有再产生交集的必要了。
许延还是过来了。
林莱一口炸酱面连带着可乐下肚，正打了个舒服的饱嗝就眼前一暗。抬起头来，那张脸近在咫尺，他往这里那么一站，本就拥挤的摊位更挤了。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传入鼻腔内，许延与她相邻而座，也给自己点了碗炸酱面。锅炉里冒出的蒸汽正对他脸的方向飘——这也是为什么林莱旁边的位置一直没人坐的原因。许延也硬是坐得住，黑色漆皮风衣上连带着附一层雾气，算是免费“蒸脸”了，发丝沾上雾气像是打了层发蜡似的。
如果林莱也要蒸个脸才能吃到这碗炸酱面，那她宁可换一个摊位。
林莱一会低头喝汽水一会把炸酱面里的萝卜丝挑出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话，终于忍不住眼皮子一抬，问道：“你不跟他们去吃日料了？”
许延摇了摇头，掐灭了烟头：“不去了，本来就不想去。刚破了起案子，警司非要让我们出来聚一顿，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聊的。”
难道我就跟您有的聊吗？比如：又加班了吗？今天的工作怎么样？找女朋友了吗？
林莱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两个独居青年有什么可聊的，她对家长里短的八卦也从来不感兴趣。还是埋头接着吃碗里剩下的炸酱面，再不吃面可就坨了。
许延的面部轮廓是凌厉的，好像寥寥几笔勾勒的速写，线条简洁干练，眼眸却如一块温润的璞玉。如果创造他的人是一位画家，那这位画家一定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了这双眼睛上。
“你呢？”没等到回答的他微抬着下巴，目光懒洋洋地在她身上打转。
她脸上的五官分开来看很漂亮，合在一起却不讨喜。
原因来自那眼尾上翘，如猫科动物般的眼睛，里面装着满满的厌世感。以至于看到她的人会有种矛盾的体验，人对美感产生愉悦的同时，又会因为她消极的眼神感到抗拒。
但林莱是表里不一的典型，她性格一点也不消极。没有偶像包袱，微表情多到死，还爱经常对人笑，那浅棕色的瞳孔一带上笑意就能很快将脸上的那股阴霾驱散。
“我？”林莱愣了愣。“我又不爱吃日料。”
“我是问你近况如何，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样，家里蹲呗。”林莱撇嘴。虽然他俩住对门，只不过现在作息不同从离职后就再也没撞见过了。
风变大了，林莱口袋里的一张卡片被吹了出来，她下意识要伸手去捡，许延更快她一步，两人手指就要撞到的一刹那她把手收了回来。
许延垂眼快速地扫一眼卡片，上面印刷着几个烫金小字：秦舒海，iotauniverse脑神经科技公司。修长的手指夹着卡片递了过去：“新工作？”
林莱点了点头：“警司介绍给我的，说是什么梦境修复员。”
许延的声音总算有了点起伏：“梦境修复员？”他也没听过这职业。
林莱回道：“我也听不明白，过去看看什么个情况不吃亏，听说薪资待遇是挺不错的。”说完，她看了看时间16：00，赶忙起身，“我先走了，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雨华区作为商业中心一直是整个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其他城市赶来的观光客游玩之地的首选。闻名世界的脑机设备开发公司iotauniverse的万华城分部就设立在这里，据说这一片在重建之前，是被废弃了的航天城，自人类移民太空的计划搁浅后，人类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了虚拟宇宙的开发上，市民们沉迷于虚拟世界的时间甚至比现实世界还多。
iotauniverse涉猎的范围很广，旗下的产品不止被广泛投入到医学中，甚至在游戏仓领域也占有不小的地位。
林莱骑着机车穿梭在市区里，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名片上的地址。
纯白极简的巨型菱形建筑远远看去像一只纸飞机，停落在人工湖中央，三面环水，一条大桥架起来往的路。安保措施很严谨，直到警司给对方负责人打了个电话才肯放行。
穿着纯白西装妆容精致的前台小姐一路领着她坐电梯来到顶层，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味林莱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没少遭白眼。
林莱咧嘴一笑，嘻嘻哈哈的：“对不住，鼻子有点敏感。你这香水挺好闻的，什么牌子啊？”她这模样在局里的时候不止一次被领导批评过，说她不像个警探倒像个女土匪。
浓妆淡抹的都市白领上下打量她的穿着，鄙夷地回道：“诗兰的，远山雾茶。”
林莱点点头，她也就随便问问缓解下气氛，没真想买，诗兰那可是奢侈品了。前方婀娜的背影施施然来到一扇大门前，伸手解锁开电子门后就停下了：“你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这是一个套间，装修也是极简风。最外面是会客厅，沙发地毯黑白配色，几颗竹子做点缀，人造光从天花板泻下来。内嵌式橱柜里放着几颗人脑标本，虽然处理的很好但胆子稍小的人看了还是会感到毛骨悚然。
白色走廊曲径通幽，路过茶水间后视野终于开阔。
办公间的三面墙面都被替换成落地窗，大厦外的城市夜景一览无遗。房间里的人造光源被设计过，做出了自然光的效果。摆放的东西不多看起来很空旷，也可能是面积实在太大了，林莱的小公寓都没有这里的四分之一大。房间的中间立着一座石膏雕像——乔凡尼的名作《蒙面纱的处女》。
她一走进去就有一阵扑鼻而来的木质香薰，闻起来就像环绕着云雾的远山，青葱浓郁的山野气息迅速抢占整个鼻腔，雨后的青苔、被打湿的针叶、泥泞的土壤，各种画面一股涌笼上心头。
立式音响里放着奥芬巴赫的歌剧选段，花腔女高音高亢的歌喉如黄鹂般清脆嘹亮，盘旋在房间上空。
看得出来，虽然装修极简，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一个很有复古情结的人，或者说整个上级阶层都流行着一种复古风潮，似乎不这样，就没法与底层人区分开来，越是复古的东西，价格也越贵。
办公桌后的人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东西。察觉到门被打开，他先是挑眉用余光扫了一眼林莱，才坐直了身子，面带微笑：“请坐。”
那人宽阔的双肩陷进柔软的椅背里，黑色柔软的针织衫面料被结实的身材撑起，胸膛和手臂的线条被勾勒分明。他嘴角噙着一抹客套的微笑，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腕上的钻表时不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有钱人要是不低调，那可就更惹人眼红了。对方一身黑，惟独腕表张扬的不行，配上他的五官这么一看竟然还有点相得益彰的贵气。
虽然笑着，但林莱总觉得那副细边金丝眼镜后的眉眼看起来不像个好人。这是她对有钱人的刻板印象，这些企业家整天在电视媒体上对大伙笑眯眯的，实际上心里肯定在思考怎么把人榨干的一滴都不剩。
不过那人微笑的模样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歪了歪头，眯起眼回忆道：“我记得你。”
男人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秒，神色微微变化，哦了一声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记得我？”他的声音略微低沉，有种冷毅感，仿佛沉渊的英石。
林莱并没有走到他的面前坐下，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单人沙发上，与那头的人相隔甚远。她潜意识觉得自己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脑海里开始努力回想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面庞削瘦，五官深邃。戴上眼镜后尤显斯文，细看之下会发现眼镜下的那张脸长得确实不错，与许延那种大大方方的外放帅气不同，他的气质比较内敛。上城区这种面如冠玉的商业人士很多，不过大部分没他身材好。
林莱的短期记忆一直不错，她很快想起了在哪见过这张脸。
那是一个暴雨天，万华城的天气一直很糟糕，尤其是春夏时节，阴雨连绵，冬季则是经常刮沙尘暴，秋季两种天气变化。
林莱站在万昭酒店的旋转门前，既没带伞，也没带雨衣，更没有载具自动驾驶到酒店门前。
她望着天，正在犹豫是否该冲进暴雨中的时候，旁边递过来了一把伞。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质地不菲的深色西装熨的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笑容温和。
“现在雨下得很大，你要出去？”他眼神里分明是不赞同的意味，这雨就算撑了伞出去也得淋成个落汤鸡，不想跟对方过多闲谈的林莱还是接过伞走了。
这么看来，还真是个既有钱还心地善良的热心人士啊。
这也就是一个星期多一点的事情吧，再后来她就被检测出有潜在躁郁症，劝退了。想到这里，她拍了拍吃面时沾上灰的机车外套换了个坐姿，说道：“你就是在酒店里给我递伞的那个人，对吧？真是缘分啊，秦先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莱。”
听了她的话，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林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兴致褪去了许多，嗯了一声：“林莱，这是你的真名吗？还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除了父母还能是谁？她眨了眨眼，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便依法炮制道：“秦舒海又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秦舒海低低地笑着，闷闷的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
“你很幽默。”他说。
林莱心想：客气客气，是你先开始幽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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