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煮豆燃萁
烨嬅在宫中浑浑噩噩地消磨了月余，虽然仍是寡言少语的不喜欢跟任何人交流，可迫于规矩，该走动的仪典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对这座北燕的王城初步熟悉之后，反倒觉得这宫里处处透着诡异。
比如外界明明流传着，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可在宫中，他们人前相敬如宾是真的，人后却透着一份老死不相往来的疏离；比如宫中非议皇后妒意深重，是个醋坛子，可自己去拜见皇后时，她却对自己毫不在意，眼神里反倒流露出一种同情；比如世人皆言，皇帝看重太子，处处为其铺路，可在内宫里看到的，明明是父亲提防着儿子，儿子惧怕着父亲；比如朝野议论，皇帝偏袒从龙重臣，可每次宣室殿议事时，他却乐得看黎钢和虞威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他们当场就拔出刀来，砍下对方的头颅。。。。
还有一桩异事，自从自己入宫之后，穆绍普到是时常来自己宫里坐坐，自顾自地念叨些话，也不管自己回不回应，他总是说完了就走，从不留宿，更没有强迫自己侍寝，这虽然是异事，于烨嬅而言，却也是幸事。
直到这一日，有一位故人叩开了自己的宫门。
“烨嬅，我们一年没见了吧。”风姿绰约的贵妇人，身后跟着抱着孩子的宫人，来人正是如今的吴王妃，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思虞。
“你怎么回长安了？你不是应该在。。。。”
她本应该在扬州，可烨嬅转念想起，就是这个本应在扬州的好姐妹，伙同她的丈夫和父亲，灭了自己的国，而那同样也是她的国。
烨嬅扭过身子，背对着她，曾经两人明明有说不完的话，可如今也只剩下相顾无言。
“你果然在怪我。”思虞不以为意，款步绕到烨嬅的面前坐了下来，继续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我宁愿觉得你和王叔都是叫人下了蛊！我们可是血脉至亲啊！”烨嬅恨恨道。
“是的，我们是血脉至亲，但正是血脉至亲的先帝先是夺去了我父王的皇位，又夺走了他爱人，随后又戕害了他的身体，让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十余年，最后还想彻底夺去他的性命。哼哼，幸亏烨轩哥哥仁慈，才只是将父王打发到江陵。”思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饱含着素日里的种种恩怨，可她又不肯细说，她只是伸出手，抚了抚烨嬅的眉眼，“烨嬅，你不要这样，我们从小便情同姐妹，若是没有先帝，我们本该是亲姐妹的。。。”
“你是说母后。。。。？”烨嬅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聪明，单纯靠只言片语便想出了一连串的画面后，她的双唇也开始微微地颤抖。
“所以，就算父王他恨毒了先帝，他都叮嘱殿下，绝不可以伤害你和烨轩。。。”思虞并不直接回答烨嬅的问题，可她分明就是承认了烨嬅的想象。
正在两人打算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一声孩提的啼哭打破了这座宫殿里的沉郁之气，那是穆飞云和思虞的儿子，乳名叫---光。
思虞连忙从侍女手上接过裹在锦绣襁褓里的儿子，轻声安抚着，光看到母亲的笑脸，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思虞索性抱着光坐在了烨嬅的对面，许是儿子激发了母亲的慈爱之心，加上思虞本就觉得烨嬅和烨轩是无辜受难，心中更加悲悯，事已至此，便更加不想再提及往日长辈们的恩怨。
如今姐妹二人在长安相聚，这大概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思虞拉起烨嬅的手，放在襁褓上，“好了，长辈们的事，就让他们过去吧。这是光，”思虞指了指襁褓中的孩子，继续说道，“如今咱们又在一起了，以前小的时候，你来我家做客，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说着悄悄话，各自想象着彼此以后夫君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想象过以后的孩子是什么样，却没想过这么快，光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思虞的脸上洋溢着笑意，烨嬅轻轻抚摸着光白玉团子一样的脸庞，那么小，那么柔软，两只黑珍珠镶嵌在这软糯糯的小脸蛋上，闪动着机灵的光芒，烨嬅从小是喜欢小孩子的，可面对着穆飞云和思虞的孩子，尽管这孩子长的像天上掉下来的小仙童一般，自己心中的感觉却有如潮海般翻涌一般，复杂而呼啸。
她冰凉的指尖划过光的脸颊，把他弄的有些痒，光竟然笑了出来。
“哟，他很喜欢你呢？”
“是吗？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
烨嬅竭力按捺住心中的颤抖问道，她记起当日在拈花别院时，穆飞云曾经与她讲过，若是以后他们有了孩子，男孩乳名就叫“光”，女孩的乳名叫作“华”，取得是烨嬅名字中“灿烂光华”的意思。
“殿下取的，说是我们取小名，让陛下按照族谱来起大名。”
如今这名字，也终究给了别人。
“烨嬅，你说我们的命运还真是难测，如今我嫁给了殿下，你却成了陛下的夫人，那以后你我若是在家宴上相遇，我是不是还要叫你一声母妃啊？”思虞像小时候一样，闲话家常般的问着烨嬅。
烨嬅并不想再沿着这些尴尬的话题继续聊下去，她心中明白，灭国之祸，身为人妇的思虞并非主谋，至多算是从众，加上心中推论的那可怕的往事，自己终究无法将切肤驶骨的痛恨全部加注在思虞的身上。
可是真就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凭她的一面之词，凭她如今有意示好的姿态，就这样原谅她了吗？绝无可能。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是她父亲打开了长江屏障上最重要的城防；无论她有多么无辜，是她陪在自己此生唯一所爱之人身边，与他生儿育女；无论他们有多少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但南梁百年国祚一朝倾颓也是事实。
烨嬅并非对既有的往事没有怀疑，可是在铁板钉钉的既成事实面前，她无心再去探究过往，至少，也不会从思虞的口中探究过往，倾国罪人的立场，怎么可能会是全部的真相？她宁愿将来有机会去从袁天城口中探寻，但当下显然不是时候。
面对着思虞一副恍如儿时旧友的姿态，可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深居宫中，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了，不会见到仇寇就拔刀，更不会恨意泛起就流泪，甚至不会嫌恶上涌之时而面带责难。。。。毕竟眼睁睁地看过乾坤倒转，看过黑白颠倒，看过荣辱反复，烨嬅已经学会了带上合适的面具，挡住真正的心声，才能留下转圜的空间。
“是啊，命运还真是难测呢。对了，你怎么会来长安的？”
她更想知道思虞为何会来长安，这似乎让她独居长安，无所作为的平淡生活，找到了一个新的契机，她想看看，这个契机能否为自己的筹谋钩织成一张新的网。
“殿下坐镇江南，陛下和皇后殿下担心我和光母子两个人留在扬州有诸多不便，所以特意召我们回长安，说要亲自照顾我们，免得殿下在阵前担忧，可能也是想看看小皇孙吧。”
思虞的脸上还洋溢着一副初为人母就得到公婆如此重视的幸福感。
但从烨嬅与穆绍普相处的这月余以来，她心中却十分清楚，穆绍普召他们回来，绝非是因为想念皇孙。北燕的这位陛下，是一个断情绝欲，心中唯有皇权的男人，他的那些温情，戏谑，阴狠是他随手摘取的一张又一张面具，在合适的时候换上，只为了可以达到自己心中的目的。虽然与他相处不长，但想到这，穆绍普也算是自己的半个老师了。
“那你们住在哪里？”
“目下就暂住在母后宫里，宫外的吴王府太大，加上陛下和母后若是想要看光，也不方便，所以便叫我们住在母后宫中，本来以为会回到我们成亲的千秋殿来住的，这不，这一年没回来，没想到千秋殿里已经住了一位父皇新宠妃了，呵呵。”思虞并非故意要揶揄烨嬅，若是两人之间并未发生那么多事，这本是一句姐妹之间的调笑。
“呵呵，这么说，倒是我鸠占鹊巢了？”
“嗨，你还当真了，小的时候我们都不分你我，更何况现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可就咱们两姐妹相依为命了。额。。。当然烨轩哥哥也在，可我如今的身份，到底不方便去见他。”
烨嬅心中只觉得可笑，她在长安城是困兽犹斗，本以为思虞会是凯旋而归，谁知道竟也是穆绍普圈套之内的猎物。说起来，倒还真能算得上同病相怜，殊途同归。
“至道也在，你进宫时可有看到一处道观？算起来也该修好了，穆绍普说以后至道可以随时到宫观里来挂单，到时候你也可以见到。”
“真的！至道也来了！那太好了！咱们三个以后又能天天在一起了！诶。。。不对。。。你。。你刚刚怎么直呼陛下的名讳。。。。”思虞讶异道，小时候的烨嬅虽说性格活泼不羁，可从来在礼数上不会有任何疏忽，甚至还是个颇会讨他人喜欢的小姑娘，怎么如今明明该俯仰鼻息，小心翼翼的时候，却如此放肆，就算心中憾恨无限，也不该。。。
“我当面就这样叫他的，他也没说什么。”
“可是他毕竟是。。。”
毕竟是灭我家国，毁我宗庙的祸首。烨嬅心中最直观的反应便是如此，若她还能将思虞当作旧日的姐妹一般看待，定然也会据实以告，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烨嬅顿了顿，冷笑着回道：“呵呵，以前是陛下太骄纵我了，多亏你提醒，以后我不会了，我还得在陛下面前为吴王阖府请功呢，谁让思虞姐姐帮陛下教导好了我这个桀骜不逊的敌国公主呢。”
“嘻嘻，我只是想你在这宫里过的好一点。”
烨嬅点了点头，当然，她一定会的，而且绝不止于此。
两人话不投机却又不得不尴尬地聊了良久，直到太阳西垂，长安的日暮本就将日光拉的散散淡淡，秋凉也来的甚早，千秋殿里开始泛起了寒意，宫人们陆陆续续的掌灯，也送来了夜里避风用的裘袍。
但烨嬅没有要留思虞晚饭的意思，幸好，思虞如今为了照顾光，也不便在别处用餐，便也打道回宫了，这个契机，正好让两人都得到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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