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魑魅魍魉
原本是中原重镇的谯县，如今在绵延了整个冬季的饥荒肆虐下，又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兵祸，整座城池都笼罩在寒云阴霾，鸣声呜咽的气氛之中。
斜靠在城墙根的流民，溜达在街巷里的散兵，都让这座城没了半点市井生活的气息。
临近城门时，袁天城临时决定让烨嬅和袁至道步行入城，而扈从而来的禁军，也分散开来，远远地保护他们，以免一群人驾车入城，过于扎眼。
幸亏此时三人皆身着道袍，烨嬅和袁至道蹑手蹑脚地跟在袁天城身后，像极了跟着师父外出做法事的道童，如今谯县几乎家家举哀，多得是人延请道士僧侣入城作法超度，他们自然也没有引起城门散兵的怀疑，顺利地进入了谯县。
“叔叔，我们是要穿成去衙门吗？我可是钦差。”袁至道瞟了两眼街道边上面黄肌瘦，双眼无人的人们，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些经历过地域洗礼的人们，仿佛彻底失去了身而为人的喜怒哀乐与悲天悯人，正在像盯着猎物一样看着他们，若是没有巡街士兵，估计就要直接冲上来一般。
“嘘，你小声点，我们先在这城里转转，看看百姓怎么样，黎钢又在干什么，你这样贸贸然冲到衙门去，小心被人骗了。”烨嬅像小时候一样敲了敲袁至道的头，袁天城则是满意地冲着自己的学生点了点头。
三人在城中四处转着，走到一处医馆前被伙计叫住，“喂！几位道长可是来城里做法事的？”小医童急切有渴望的眼神，略带恳求的语气，让三人都起了好奇，想必他的嘴里能透露出不少城中的内情。
“我等是要到山东挂单，途径此地。正好问一下小哥，朝廷不是派人来赈灾了吗？怎么此地还会是这个样子？”袁天城一步迈在他二人千面，抄起浮尘说道。
“嗨，朝廷是赈灾了，只是那粮食都被太子爷的丈人吞没了，同乡们去衙门讨说法，谁知前两天来了个大将军，到是把太子爷那耀武扬威的丈人一家都给杀了，挂在城门口示众，把他们家粮食也发放了下来，可。。可他入城之时却把去衙门口讨说法的老乡也杀了，有些街坊稍有不服，便掉了脑袋，如今粮食到是不缺了，可这城里家家户户几乎不是有伤员就是有丧事，哭声震天的，唉，今年真是大凶之年，几位道长若是可以缓些脚程，在我们这留几天，做几场法事驱驱邪祟，大家伙可就真是感念几位道长的恩德了！”
小医童一边说着，还用手微微指了指自家医馆，三人斜眼微微向内望去，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院中躺着数人，多为刀剑所伤，可见屋内的病床已然容不下伤病之人，这才摆到了院中。
“小哥，你们这样的医馆城里有几家？家家都像你们这样人满为患吗？”袁天城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隐忧。
“道长，我们谯县城不大，这样的医馆大约有个六七家，平日里自然是够用的，只是这一闹饥荒，又连上前两天的事儿，乡下的村民也都跑进了城里，一下子就不够用了，别说医馆里人满为患，能进医馆的都算好的，多少人都是抓了几服药，回家里处理伤口，还有些外乡人进城的，没有住处，干脆就躺在街上。。。反正死的活的，屋里街上到处都是。。”
小医童叹了一口气，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平第一次见这般人间惨相，医者仁心，疲惫之余，也是心酸不已。
“这样的伤情，就只有六七家医馆，拖久了怕是要生疫病啊。。。”袁天城喃喃道。
“哎呀！道长，你说的可太对了！这也是我家先生担心的！所以我刚出门见着道长，就想请道长留下来做几场超度法事，好让街坊们赶紧先把已经故去的亲人，下土安葬了，别整天在城里摆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话说到这里，连烨嬅和袁至道都反应过来，若不是此地被医馆的药味掩盖，其余的街巷内，偶然是会传来一股腐臭发霉的味道，原来都是百姓们在家中的停尸。。。
“好！那我们便留下来，给亡灵超度！”烨嬅听到疫病已然色变，又听说这城中还有停尸，便毅然决然地脱口而出。
小医童自然千恩万谢，正要引他们去一处有停尸的家中，却被袁天城拦下，“小哥，我们先去城南的客栈落个脚，你不妨将需要做法事的人安排下，我们今日需斋戒准备，明日在为他们超度。”
小医童连连点头，兴高采烈的蹦回院中，回他家先生去了。
“看来还有不少是死在这医馆里的。”袁至道望着小医童跑远的背影，小声嘟囔着。
“哼，你小子倒是长进了。”袁天城用浮沉轻轻敲了敲袁至道的头，转身带着他二人往城南的客栈走去。
待三人收拾妥当了，略用了些餐食，袁天城把烨嬅和袁至道叫到了自己房内。
“殿下可会做法事？”袁天城盯着烨嬅问。
“不会。。。”
“那殿下今日为何要答应那小医童？”袁天城略带训诫的问道。
“老师没听他说么，若再不处理那些停尸，这谯县怕是要有疫病了。。。”烨嬅自觉占着理，并没有示弱的意思，纵然自己不会法事，是慷他人之慨，她也相信袁天城和袁至道不会对城内的危机视而不见的。
“疫病是谁造成的？”
“停尸和伤员。”
“那停尸和伤员又是谁造成的？”
“黎钢。。。。”
烨嬅每每念起这个名字，心中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黎钢不仅于谯县百姓来说是阎罗，对自己而言也是恶鬼。
“那穆绍普让殿下来此地是为何？”
“赈灾。”
“赈灾，而非除疫。如今黎钢既然已经将元家的粮食发放给了百姓，也就不存在饥荒的问题了。这除疫，殿下可是未得明旨啊。”
袁天城明显话里有话，可烨嬅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在烨嬅看来，穆绍普密旨令自己前来，本就是要完善赈灾之事，自然也包括灾后谯县百姓的安顿与保息，她疑惑不解地看着袁天城。
“呵呵，我懂了，殿下惯以为君，初次为臣，才会参悟不了。殿下需知，为人臣者，需谨奉君上明旨，但凡君王无明诏，可令你便宜从事的，你都不可擅自做主，如今事态有变，你当立即密奏回朝。”袁天城笑着说道。
“可若是再等陛下明旨，这疫病怕是要发起来了，咱们得赶紧想办法不是？”烨嬅的少年心性到底还未褪去，一心只想着解决眼前事，无暇顾及身后。
“疫病发起来又如何？”袁天城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此时他的问话，才是他真正想让烨嬅明白的，同样，他也期待烨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老师？！”
“叔叔？！”
这样的问话，不禁是烨嬅，就连袁至道也惊呼了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袁天城残酷无情的一面，心里受到的震撼，并不亚于来时路上见到的白骨盈野与遍地哀鸿。
“殿下，你到底是要为君还是要为臣？”袁天城并不顾及他二人的惊讶与疑问，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烨嬅，直到她说出自己最终的选择。
“老师，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们不救他们，这一城的人可能都要死掉啊。”烨嬅挣扎着叫道，她显然仍未领会袁天城话中的深意。
“是啊，叔叔，既然天意安排咱们到此，就说明此地生灵，命不该绝啊。”袁至道也跟着叫嚷起来。
“混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到跟我谈起了天意！那我问你，以你的医术和道行，可以救得了他们吗？”袁天城转头冲着袁至道骂道。
“我。。。我。。我是差了点，可。。可叔叔你不是在么，你绝对能救他们。”袁至道深知袁天城的医术与道法已经双双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化境，他自然是有法子去驱散这小小疫病于未起之时的，这些年来南梁从未有过疫病时症，表面上看是梁帝派了御医下去，实则而背后多是袁天城的手段。
袁至道的话一说完，烨嬅也满怀期待地看着老师，毕竟这房中的三人，只有自己，既不会医术也不会道法。
“呵呵，”袁天城轻哼了两声，脸上却已没有了笑意，又对烨嬅说道：“殿下，可还记得你来北燕是要做什么的？此地生民，可不是你大梁的生民。”
“我记得。。。。可是。。。他们也是人命啊。。。”
“他们这些人命的父兄子弟，也曾冲上江都城墙，拔下国朝旌旗，横扫王城巷陌，殿下可还要救他们？”袁天城继续问道，而这才只是开始，他接下来的每句话，句句都插在了烨嬅的心口。
“今日谯县疫病若除，则黎钢居功至伟，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东宫之位，他日老穆西归，执掌天下的就是太子与黎钢，殿下可还要救他们？”
“未奉君命，贸然出手，殿下长居深宫，纵然精于策论，却又有长于实务的神鬼手段，回宫之后，老穆必起疑心，按图索骥，往事旧情，此间筹谋，便再也藏不住，届时殿下自身、兄长、亲朋、南梁皇族便都有垂危之险，殿下可还要救他们？”
烨嬅先前一时仁心，乃是天性与本能，却不知这“救人”的事，经还会牵扯出这么多的干系，一时之间，竟被问得呆住了。
“所以，殿下，你到底是要为臣，还是要为君？”
“叔叔，为臣如何？为君又如何？”袁至道半懂不懂的插着嘴。
此时心中，狂风巨浪，风雨满城的烨嬅，显然还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清醒的回答，袁至道总算听懂了大半，但残忍的话，与其让烨嬅来说，不如让袁天城一次说个明白。
“为臣者，打败妖术，以命为赌；为君者，用妖术打败妖术，屠神证道。殿下若是今日为臣，不妨就一边老穆去封信，一边按自己的心意继续做下去；若是选择为君，不如就且让黎钢再闹腾几天吧。”
袁天城装在肚子里的一席话总算倒了个干净，轻松的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出现了穆绍普的身影，想起了以前，若是眼前的人是穆绍普，想必他早早便领会并作出选择了，两个小娃，到底还是年轻。
他悠然地点起了一炷香，待香灰燃尽，烟雾散光，摆在烨嬅眼前的茶也彻底冷掉了，袁天城再次开口：“殿下，为臣还是为君？”
烨嬅依旧沉默着，袁天城摇了摇头，伸手蘸了蘸烨嬅杯中的茶汤，在桌案上写下了“君”与“臣”两个字，“殿下，请作选择把，您做了选择，我和至道还有后面的事要准备。”
此时的烨嬅脸色有些暗淡，嘴唇也上的丹红也被皓齿咬的深浅不均，她终于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按在了左边的水痕上。
魑魅魍魉，原来就是每个人不同的侧面，原来就是每个当口不同的选择，原来就是那个不想再做圣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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