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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前尘往事


那一夜过后,穆飞云以日夜服侍皇帝为由干脆搬到了宣室殿。宣室殿伺候的宫人也知道了皇帝的病情又有恶化,如今已经到了床不能下,口不能言的地步,所以无论宫内宫外对太子秉政也都没有异议。尽管到这个时候,太子仍然没有冠冕堂皇的监国之权,可左右仆射似乎都对东宫言听计从,自然也就不需要那样的虚名了。

        而穆飞云自己的私心则是:自己常驻宣室殿,便可日日见到烨嬅,无人之时,两人耳鬓厮磨,正是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从暮春到了深秋,原本以为皇帝根本抗不过盛夏,可穆绍普到底是军旅出身的帝王,身体的顽强异于常人,一直挺到了深秋,在一日太医请脉之时,才被宣告皇帝已经时日无多,让太子早做准备。穆飞云连忙召唤虞威,吩咐他去准备天子的后事。虞威离去后,自己则呆坐在龙椅上,怔怔的出神。

        “怎么了?你筹谋多年,不就是等的今天吗?怎么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烨嬅端了一盘金丝柿饼摆到了穆飞云的面前,北方的秋天百果凋零,在口腹之欲上自然比不得江南,自己来到长安后唯独钟爱这可以风干保存的柿饼,它如蜜般的甜,可以略微掩盖这深宫中的些许苦涩。

        “呵呵,只是有些感慨,我最终也是用这样的手腕得到的皇位,和父皇他并无二致。”穆飞云面露讽刺的笑道。

        烨嬅也想起他二人在江南之时,同样是这样秋凉的夜里,琉璃灯下,桂花树旁,那时神采飞扬的少年自信自己的文采武功,绝世独立,以为靠自己的万丈光华,不世之功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到时间至尊的王冠。

        八年过去了,当日文治武功的翩翩公子,如今已经成了满腹鬼蜮,心狠手辣的东宫太子,他已经无限接近自己当日的理想,却与当日设想的晋身之路南辕北辙。这样得来的权柄和地位,似乎也并没有设想中那般令人快乐。

        “帝王之旅,总要有所牺牲的。”烨嬅强自安慰着他。

        “可若是如此,我又何必勤修诗书,苦练骑射,那么多年辛苦打磨自己,反倒不如多练练自己的狠心。”穆飞云说这句话的时候,随手抓了一块柿饼丢进嘴里,顺便周身一松,顺势斜靠在龙椅的软塌上,没了正襟危坐的姿态。

        “殿下入主东宫,实至名归。”

        “烨嬅,你看,连你都要用这种客套话来安慰我。你一定没有之前喜欢我了是吗?也难怪,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只是直到今日,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你。。。”

        “好了,叫舅舅来吧。父皇也就在这几天了,让舅舅唤醒他,有什么话赶紧说了。我将这宣室殿让给他们,反正父皇和我,应该无话可说。哦,你也是,等舅舅来了,咱们还是去院子里赏月饮酒吧。”

        两人近几个月来也越发没了顾忌,虽说他们并不在外人面前过度亲昵,但宫中人都看得出,这位深得陛下宠爱的国夫人,确定无疑地站在了太子这一边。所以两人一同用膳喝酒,已经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

        到了月明时分,宣室殿内一片寂然,只留了幽幽晃晃的宫灯,勉强照亮偌大的殿宇。穆飞云和烨嬅已经撤到了殿外,看花饮酒,赏月闲聊,这座宣室殿似乎专门空出来给到一场特意安排的生离死别。

        袁天城没有惊动任何人,踏着月色,乘风而来,推窗而入,步履坚毅地走向皇帝的龙榻。他先搭了搭皇帝的脉,眼神中有一丝惊愕与落寞快速闪过,却又立即恢复了冷漠与镇静。他从袖中掏出一粒丸剂,送入皇帝的口中,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慢慢醒转过来,口中仍喃喃自语着:“逆子。。。逆子。。。”

        知道皇帝剥开眼前的朦胧,隐约看到一个道人的身形就坐在自己的床畔,反倒自己被吓的拼尽全力往龙榻内侧蜷缩,“你。。。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谁?你好好看看我是谁。”袁天城不由分说的抓起皇帝的领口,将他拖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确信自己的大还丹足以让穆绍普保持死前的绝对清醒。

        “玉。。蟾。。你是人还是鬼?朕现在在哪里?”穆绍普凑近看清了袁天城的脸,虽然经历了岁月沧桑,可他脸的轮廓,自己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唯一怀疑的,只是自己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在地府。

        “陛下当然是在自己的宣室殿里,托陛下的福,你我如今都还在人间。”袁天城冷冷地说道。

        皇帝一醒来就看到自己心中最隐秘之人,受到的冲击不亚于手刃亲子,又被太子囚禁逼宫,眼前之人是他心心念念却又最不敢提起之人,如今却也堂而皇之的走进宣室殿,坐在自己的榻前,这一刻,皇帝知道自己再无翻盘的机会,彻底成了将死之人。

        因为皇帝自信,就算自己行将就木,太子控制了禁宫,只要自己醒来,在群臣面前振臂一呼,局势如何都尚未可知。可如今太子背后之人竟然是他,皇帝便知道,连自己能够醒来,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算盘。更何况,有他在,自己是断然没有机会再踏出宣室殿半步了。

        穆绍普本就是聪慧非常之人,平静了一下心绪后,长叹一声,便不想再做挣扎了,

        “朕快死了吧?不然你不会来见朕的。”

        “倒也没那么快,最起码还有2个时辰吧。”

        “呵呵,玉蝉果然是神鬼手段。这世人的生死簿怕是半数都是你写的。没想到那逆子背后是你,朕输了,不过想到他背后是你,朕突然没那么难受了。”

        “你手刃亲子,如今又被自己亲生儿子囚禁反杀,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和毁灭的滋味,你觉得如何?”

        “愤怒与怨恨到了极致,每日像在地狱里浴血奋战,大概是这种感觉。你满意了?”

        “勉强满意吧。但你知道吗?你马上就可以死了,这已经很幸运了,可以让你少受些煎熬。我可是活生生的忍受了这样的痛苦快二十年了。所以,飞云到底还是心慈手软哟,这点像我袁家的风骨,不像你。”袁天城搓了搓手,这种与将死之人的闲聊,他生平并非第一次遇到,可这次却屡屡都触及神经崩溃的边缘,他只是勉强保持镇静。

        “朕。。。是对不住你。可当日皇后私下产子,闹得沸沸扬扬,朕本想用猫鬼案将此事遮掩下去,谁知道皇后她。。。她若是将我们的事布告天下,那我们先前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不仅毁了你我,也会毁了袁家,朕不得不有所取舍。。。。”

        “你到底是取舍之下要杀我,还是早就设计好了要杀我。我妹妹嫁给你,我亦是对不起她,可她生下三郎之后,只想保全她幼子的性命,若不是你为了所谓帝王颜面,将她逼上绝路,她何苦要向我们动手?女人疯起来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是明明知道,却故意让她疯起来。穆绍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要带着这份虚伪去地府么?”

        “总归。。。是朕对不起你。。。。”

        皇帝被袁天城的一字一句戳的无地自容,当年的他,已经意识到他与袁天城的关系早晚会给自己的帝位造成巨大的威胁,而皇后心灰意冷,私通外人,产下第三个孩子,更是搅弄的满城风雨。无奈之下,穆绍普竟然心生了一条毒计,叫袁天城制造猫鬼案,使的人心惶惶,而最终的目标其实是皇后的第三个孩子。而皇后发现后,自然怒不可遏,势必无所不用其极地让皇帝诛杀袁天城。整个计划里,所有的恶名,妖术害人在外背在袁天城身上,秽乱后宫在内则背在皇后身上,皇帝自己始终都是那个被胁迫、被威逼的、被轻侮的人。

        可这样完美的计划唯一的纰漏就是,皇帝终究轻视了袁天城对妹妹的愧疚,皇后的第三个孩子,被袁天城用狸猫换太子之计掉了包,也正是因为这个一念之仁留下的孩子,在最后关头得以让皇后收手,袁天城才能保全性命,逃到江南。

        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谋略,虽然是高明,可以袁天城的聪明才智,看破也只在顷刻之间,只是情爱之下无条件的信任,总会让人迷了眼,连这位绝世奇才也不例外。

        “哼,瞧瞧你,如今你还能死在这宣室殿,以开国帝王之名入庙下葬,你的报应看起来还是太少了。你该谢谢我,我只是让你失去了所有的人伦之情,可没拿走你最看重的权力,让你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已经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袁天城伸手帮穆绍普捋了捋鬓边的乱发,如同相熟多年的老友,可嘴上说的确实刻薄如刀的言辞。

        穆绍普则趁势一把抓住袁天城的手:

        “你来见朕最后一面,除了清算旧账,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朕说吗?”

        袁天城被他一问反倒怔住了,脸上旋即出现了讽刺的神情。

        “你我还有何话可说?呵呵,莫非陛下还有何赐教?”

        皇帝在龙榻上摸摸索索的半天,总算找到自己近来都不肯松手的木雕,慢慢推向了袁天城。

        “朕近来已感到时日无多,常常想起当年少年时,你刚修道回来,我们总去郊外骑马野游,有时候猎到野味,就干脆在溪水边支起火堆,烤肉喝酒,谈天说地,一下就是一整夜。这样的日子,朕自从进入深宫之后,无时无刻都在怀念。”

        “呵呵,你如今说这些,自己不觉得恶心么?我看陛下是钟爱这禁苑高墙,远胜于山水之间!”

        “朕时间不多了,你先不要打断朕。不然朕且问你,朕身边的那个小公主,跟你是什么关系?”

        袁天城并未答他。穆绍普笑了笑,自问自答道:

        “她一定是你教出来的吧。朕从见她第一面开始,就觉得她身上处处是你的影子,这才对她百般包容,无限信任。朕再问一句,若是没有朕对她的信任,你们不会这么容易就挣得今天这副局面吧?”

        袁天城仍旧沉默不语。

        “朕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跟你的关系,不然她一个小姑娘,带着一个道童,怎么就能将谯县的灾异打理的如此清楚,还能全身而退。只是后来朕想通了,既然她跟你有如此深重的关系,那她在朕身边,就如同你在朕身边,总有一天,朕能通过她找到你。

        所以,朕愿意把当日对你的亏欠,全部变成对她的宠溺和信任。你是这天下最了解朕的人,朕何曾对谁如此包容过?何况还是个敌国皇室之后?你不会朕的以为朕老了,就疯了吧?

        不过,呵呵,有一节朕没料到,没想到,她跟太子。。。。。这也是你棋局之内的事吗?这些年你在南梁吗?可以跟朕说说,这些年你是什么过的么?”

        袁天城暗中掐算着时辰,想着穆绍普确实也没多久好活了,便干脆与他说开了,不然自己费尽心机,将他折腾到如此境地,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至于是听他一直絮絮叨叨个没完吧。

        “好,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那我叫你死个明白。当年你的兵将我追的无路可逃,我那妹妹又派出了杀手,无奈之下,我只能横渡长江去了南梁。承蒙梁主信任,叫我教导他一双儿女,从此我隐迹藏形在南梁宫中,除了梁帝的亲近之臣,起初几年并没有人知道有我的存在。所以,你觉得烨嬅与我很像,那是因为,她可是我悉心教导出来的学生。能不像么?”

        穆绍普恍然大悟,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可你又是如何躲过皇后的杀手的?朕的官兵无法渡江,可你袁家的杀手可是横行天下而无碍的。”

        “哼哼,因为我带走了三郎,皇后总不至于杀了自己的亲子。若是她杀了我,难道要将老三带回皇宫么?然后被你杀了?我那妹妹还没蠢到这种地步。”袁天城又难以遮掩地露出一丝厌恶。

        “那。。。。那孩子还活着么?”

        “自然,正是你先去派去赈灾的钦差啊。哈哈哈哈!”

        “什么!他不是跟着烨嬅从小的伴读么?怎么会?。。。。你!呵呵,好手腕!那这么说太子第一次去江南,就找到了你?他跟烨嬅的事,也在你的掌控之中?”穆绍普仍旧充满不甘。

        “那可不,你的宝贝儿子自从知道了我在南梁,可是不顾鞍马劳顿,一到江都就来见我了。至于他和公主,两人都是青春年少,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是电光火石,人心这种东西,只需稍加引导,他们自己就会以为那是自己的愿望,自此情根深种,不能自己。”

        穆绍普似有一团闷气郁结在胸口,攥紧拳头,用力地敲打这床榻,“为什么太子知道你在南梁,朕却不知道?!是督察院还是丽景门?虞威告诉他的?虞威这贼子,竟然敢向朕瞒报!他真的是一早就铁了心站在太子那边。”

        “你怪不得虞威,哦,对了,还没告诉你,虞威会这样做,那是因为三郎的亲生父亲,就是虞威。所以他怎么可能会让你来抓我,呵呵!三郎在我身边,他总不至于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吧!”

        “你。。。你们!混账!竟然是虞威!!朕对他是如此推心置腹,他怎么敢!!”

        听到这样的秘密,穆绍普一口老血从喉中泵出。

        “哼哼,你对谁是真的推心置腹么?那虞威纵然是前朝的远房苗裔,可毕竟也姓虞,你忘了你夺了谁家的江山?不过你今天这个样子,也是咎由自取。二十年前你就让虞威去秘密接触太子妃的生父,没想到这次他们联手将你送上鬼门关吧!他们怕你啊,特别是这次三郎回来,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封赏他,你想想那虞威不得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么。”

        袁天城一一为穆绍普道破这些秘密时,眼中有些得意,可眼看着他苟延残喘,痛苦不堪的样子,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们已经相认了?!”穆绍普用尽力气强撑着做起来,气喘吁吁的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父亲总是有办法第一眼就认出儿子的。这点世人与你皆不同。”

        “呵呵,好,朕的身边,不知不觉都变成了你的人。这次朕输的心服口服。”

        想到身边的重臣、宠妃、亲子全都处心积虑的算计着自己的皇位和姓名,穆绍普感到无限怅然,自己小心翼翼了一辈子,竟然是在海内一统之后,栽在了别人手里。只不过这次的幕后翻云覆雨手竟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穆绍普长叹一口气,瘫倒在龙榻上,严重毫无生气地盯着床板与帷帐,他只觉得重如泰山的疲惫向自己周身袭来,他已经解开了心中一切谜团,再也不想去跟袁天城争辩什么,如此明明白白离开这个令人烦恼的人间,也算是一种解脱。他不再说话,任由时间慢慢流淌,他已经一点都不在意生命里仅仅剩下的这短暂的几个时辰。

        而袁天城也兀自沉默着,自己精心布置多年的这张大网,在一网打尽之时,反倒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畅快。看着昔日旧爱如今濒临寂灭,自己突然也感到了巨大的孤独袭上心头。

        若心无所爱,人便不再平和;若心无所恨,人便没了目标。

        如今两者皆失,袁天城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些迷茫和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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