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晴明风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长安的天气在这一年也显得特殊，虽然还处在盛夏的末尾，却接连下起了大雨，迫不及待的浇灭溽暑。烨嬅在道观中百无聊赖，索性拿出了从千秋殿搬过来的琵琶，偶尔唱上两句《彩书怨》。

        自从袁至道承旨秘书郎后，宫观之中倒不似先帝朝那般热闹了，袁至道也只有下了朝之后，会来此处看看弟子们的功课和常规法事，所以白日里烨嬅无论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引人注意。

        这一日雨下的极大，天地之间皆是一派闷然。烨嬅如往日一样摆弄着琵琶，却不想滚珠一般的雨帘之后，已有一个身着华彩的人影伫立良久。只等烨嬅指尖的音声暂歇，门外人影也越发清晰可见了起来。

        “很多年不见你弹琵琶了，这是最近又新练起来了吗？”

        思虞满布珠翠的音容穿过雨帘，出现在了烨嬅的面前，她从容的屏退身边跟着的侍女，缓身坐在烨嬅身边，毫无拘谨地自己抛弃茶来。想起儿时她们也曾如此，一个泡茶，一个弹琵琶，相互品评，这般消磨掉许多个午后。

        “姐姐怎么来了？哦，参见皇后殿下。”

        烨嬅连忙放下琵琶，如同当日对待先帝一般，准备毕恭毕敬地给思虞行礼。想起以前在外人面前，都是思虞对着自己行礼，如今一个外人都不在，自己却要反过来给她施礼，命运流转，乃至于此。

        烨嬅刚刚要揖下去，却被思虞伸手托起。

        “不必如此，咱们自小便是姐妹，哪怕如今，你是先帝遗孀，按辈分也该本宫给你行礼。只是。。。”

        思虞把那句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只是以后。。。”咽了下去，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好在煮茶的仪程之中，也最不喜声响，思虞擦拭着茶杯，正好将这一瞬间的尴尬掩饰过去，直到她将泡好的茶布在烨嬅的面前。

        “陛下与我说了登基前先帝手中名册的事，还是要多谢你了。不然我阖家怕是有灭门之祸。”思虞淡淡的向烨嬅说道。

        照理说这样的大恩，她是应该满怀激动的言谢，可女人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怀疑，到底是穆飞云和烨嬅私情在前，还是烨嬅的好心助力在前？就连先帝的震怒，是否也是与撞破了他二人的私情有关。

        “所以陛下说，我们必定要像恩人一样待你。”

        “姐姐言重了，我帮你们是应该的。”

        “你与陛下，是何时有情的？”

        许是如今有了皇后的威仪，又是正妻的身份，思虞第一次以如此强势而直接的姿态质询烨嬅，这在过往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但也是从丈夫登基的那一日起，她开始慢慢忘却身为臣下的恭顺与谦和，毕竟从此之后，天地之间，除了君王，已无人再需要自己俯首谦退。

        烨嬅也深深的知道，为了心中的复国大梦，更是为了眼下能够在这深宫之中生存下去，自己不仅要打败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也必须骗过这个聪明机敏、又与自己自小相知相伴的女人。她对思虞发问，并不感到意外。只将袖口的褶皱又细细抚平，面无表情地说道：

        “姐姐，亡国之人，并非哪个都像姐姐那般好命，能嫁与有情郎，恩爱两不疑的。”

        “此话怎讲？”

        “姐姐自来长安，先是居于王府，之后入主东宫，现在母仪天下，一步步走来虽然也是如履薄冰，可全家性命实则是系在陛下身上的，哪怕前方是万刃深渊，但终归有你夫妻二人时刻扶持着彼此。可我一到长安，便被送入宫中侍奉先帝，姐姐应该知道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一时不慎，就可能身首异处。所以我一路走到今天，都是独自一人活在幽黑而漫长的甬道之中，而我后来愿意帮助当今陛下，除了念及咱们过去的情分之外，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新君能放我和哥哥早日南归。至于你说的什么情啊，爱啊的，假若姐姐是我，经历这许多，难道还会有吗？”

        说到这里，烨嬅的眼中泛出了一些笑意，似是觉得身为皇后的思虞，如此发问，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皇后如此，到时更方便以后的行事。

        “你的意思是，你只想南归，不想做陛下的宠妃吗？”

        “哈哈哈，姐姐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做你家陛下的宠妃？这笼中鸟我还没当够么？先帝在时，我曾是这宫中唯一的后妃，几乎位同皇后，我若是喜欢，又何必对姐姐暗中在先帝餐食之中下毒的事视而不见呢？”

        这后半句，烨嬅悄悄地凑近了思虞的耳畔。

        这一回，竟是思虞一时之间慌了神，登时站了起来，又扶了扶微微颤动的凤冠。自己这些私下里的手腕，连穆飞云都没有透露过，原来也早已被烨嬅察觉。听到这里，思虞甚至也慢慢放下醋意，更加觉得放烨嬅南归，远比将她留在后宫之中要危险的多。

        “姐姐怎么了？先帝已经死了，如今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姐姐还怕什么？”

        “烨嬅，你真的变了好多。”

        “是啊，快十年了，怕是再过些时日，我都要生出皱纹来了。”

        烨嬅今年才二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子风韵最盛的年纪，断然说不上什么华发早生，眉边着纹的事情，只不过她仍拿了一方铜镜在手上，细细地端详着自己如牡丹绽放的脸颊。

        “也罢，过去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让我和陛下好好照顾你吧。等今年先帝的丧期一过，我就让陛下迎你入宫，咱们姐妹一场，殊途同归，也是乐事。”

        思虞是背对着烨嬅说出了这番话，没人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更没人知道她此刻内心中如陷鬼蜮的恐惧和醋意，她几乎是平淡如水的说完，似乎是想逃出这一方天地一般。

        面对着如今这琢磨不透的昔日姐妹，她明明不想让她留在宫中一起侍奉自己的丈夫，可又深知放她回江都的危险，左右权衡下，为了她和穆飞云辛苦得来的江山，不得不选择了前者，如今她迫不及待地便是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正欲开口与烨嬅道别，只听见门外响起了一簇青春洋溢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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