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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有匪君子(一)


萧晅有时会想,若是没有这纸婚约,他同顾蓁蓁会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否起码能够做到相见寒暄而不是心照不宣,至少,能在相逢时给予对方一个礼貌不失真诚的微笑?

        纵使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迄今为止他人生的每个角落都有顾蓁蓁的影子,就连他的出生,似乎也是为了等待她的存在,他想不出没有顾蓁蓁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因而由自己提出的这个“若是”,萧晅愣怔许久,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给出自己回答。

        令他更为挫败的是,他清楚自己变成今天这样多半是因为顾蓁蓁,可是顾蓁蓁没有他,多半也会如当下一般,岁月静好,安然若素。

        为什么!这不公平!同样是被这该死的婚约绑住的两人,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苦苦挣扎,而对方却能淡然如旧,在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时刻依然保持她的从容,甚至还虚情假意地对他送来问候?

        他无法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从自己的身份中抽离,只作为丞相的儿子去迎娶一个属于另一个家族的世家女子;更无法像顾蓁蓁所言,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架之虚座,继而心安理得地以其为挡箭牌同另一个他给不了名分的女子共度一生。

        悲剧曾经那样血淋淋地在他眼前被演绎,时至今日依然会在深夜于梦魇中反复折磨着他,如同尚未结痂的伤口被人生硬地撕扯,一开始只是温吞的疼痛,却在岁月流逝之下一点点血肉模糊,叫他痛不欲生。每每于梦中惊醒回忆起那两个香消玉殒的女子,萧晅抹去冷汗,时间隔得越久,那两个女人眼中的悲哀反而在他脑海中更为清晰,不同的面孔,却盛着如出一撤的凄凉。他无法欺骗自己这一切都会好,不做些什么,一切都只是重蹈覆辙。

        明明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

        他又想起顾蓁蓁。隔着顾蓁蓁在他身旁亦步亦趋陪伴他的十五年,他回忆起她,依然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她好像一缕风,又或是浮云在水中的倒影,冷冷清清又虚幻飘渺。对于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她的影子所倒映的那方池塘,然而再想凑近去试探,却发觉自己根本触碰不到真实的她,只碰了一手的水,她的影子依然在池子里,映在被自己搅动的水波中巍然不动。

        他的懊恼无以复加,都是因为顾蓁蓁自己才会在这场战争中如此孤立无援。然而对方从不出手干涉,对自己给她造成的伤害也毫无恼怒,不给他任何发泄的理由——凭什么!为什么!

        萧晅从枕下的暗格里取出那个从出生起便被塞在自己的襁褓里的同心锁,银色的挂坠,雕着精巧的纹样,中间嵌着一块绿玉,上面还刻着一句令自己无比不屑的“执子之手”,相对应的,顾蓁蓁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刻着它的后半句:“与子偕老”。

        萧晅嫌弃地把它塞回了暗格里,继续思考该如何解除这桩婚事。

        如烟的事情只是一时之计,不过能够多为他争取些时间罢了,想解除婚约还需从长计议。看自家老爷子的态度,从他这边主动提出解除婚姻大约比让老爷子直接把他打死然后在世人面前宣布萧家没这个儿子几率更小;而经过方才的交谈,让顾蓁蓁主动愿意同自己携手反抗这桩婚事亦是希望渺茫,那么,就只剩一个法子——逼着顾蓁蓁自己解除这桩婚事。

        不是为他所说服,而是从顾家那边,由顾蓁蓁自己心甘情愿退婚。

        这是唯一可行之路,如此便可以进行下一步考虑:如何让顾蓁蓁心甘情愿退婚?

        若顾蓁蓁只是寻常女子,倒也方便许多,多做几桩混账事叫她伤心几场,哭哭鼻子大约也就肯失望了——问题在于,失望的前提是有期望,但萧晅心里清楚,顾蓁蓁对他没有丝毫期望。

        故而这计划便陷入僵局,萧晅愣愣地盯着窗外那一望无际的黑暗,一筹莫展。

        就算再无耻一些,从顾蓁蓁的软肋下手,让她厌恶自己也是好法子,问题又在于,他并不知道顾蓁蓁的软肋在哪里。

        顾蓁蓁太寡淡了,寡似这世间别无他物,唯她而已;淡似风过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萧晅呆了,十五年了,他认识她吗?他了解她吗?为何在一番辗转精密的思考终于叫他豁然开朗之时,却又给他当头一棒,让他同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徒然?

        萧晅一夜无眠。

        另一边,顾蓁蓁回到顾府,红菱备了些点心,正坐在那里等她回来。

        顾蓁蓁故意蹑手蹑脚地绕到她跟前,看着正眯着眼睛小憩的红菱,无声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手弄出些声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姑娘回来了。”红菱连忙站起来,伸手摸了摸碗壁,有些凉了,她问道:“今儿怎么回来的比往常晚些?银耳羹有些凉了,我再去替姑娘盛一碗去。”

        顾蓁蓁将碗从她手里夺过来:“那么麻烦做什么,就这样吃便好。”

        红菱无奈地看着顾蓁蓁,她已然捧着碗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只好作罢。她们家姑娘胃口好,去丞相府向来填不饱肚子,她不说自己也明白,面对着那萧氏父子,纵然是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如此一来,自己便有了每回在姑娘回来后同她再热些吃的的习惯,免得她再同小时候一样,饿得睡不着大半夜把她摇醒说要吃饭。

        顾蓁蓁一边吃糕点一边就着羹汤解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如同那山间的小松鼠,可爱极了。红菱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顺便问道:

        “姑娘许久没去丞相府,今日去见了萧公子,感觉如何?”

        顾蓁蓁吃得正欢,把嘴里塞的满满的,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噢,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怎样?”

        “就”顾蓁蓁接过帕子擦了擦嘴,想了想,表情纠结地说:“就还是那样。”

        说了等于没说。红菱笑着摇摇头,看向顾蓁蓁,又问出那个这半个月间她问了无数次的问题:

        “姑娘当真不生气么?”红菱叹了口气:“萧公子这样一闹,坊间都传闻说一切皆因姑娘是个大丑女,容貌恐怖,故而才逼得萧公子闹着要退婚,背地里取笑姑娘呢。”

        “是吗?”顾蓁蓁蛮不在乎,想了想还笑了,露出两颗雪白雪白的可爱的虎牙:“我原以为世人会传得更难听些。”

        红菱眉头一皱:“姑娘说什么呢。”

        “不是吗比如顾家小姐是同别的男人有了私情,甚至已经私相授受约定终生”

        “呸呸呸!”红菱眼眶一红。诚然,外头那些人说的比这难听多了,因为萧晅,小姐沦为众人的笑柄,任由他们在茶余饭后随意编排。她曾在出去采购时偶尔听见了那么一两句闲言碎语,那群人端着嘲讽的姿态用冷漠的语气说出最不堪的话,她只是听了两句便大脑一空近乎要晕厥,忍不住在外头大哭一场,事后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去,只想着至少别让小姐知道——

        原来她都知道。

        想到这里红菱又忍不住用袖子抹泪:“外面那帮龌龊小人没那福气见过姑娘,自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姑娘不必介怀。”

        顾蓁蓁有些好笑地把帕子还给她:“看你这样子,倒是比我更在意些,还学会骂人了,嘴皮子好生厉害,把我都吓着了。”

        她摇摇头:“外头的人如何看待我,我自然是不在乎的。你也说了,他们不曾见过我,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有一些无端猜测也是正常的,随他们去吧。”

        红菱虽然忍不住心疼,但又觉得哭哭啼啼的难免会让顾蓁蓁平添烦恼,于是连忙把泪擦干,勉强笑道:“是了,姑娘说的对。只是姑娘,我再问你,你当真半点不生萧公子的气么?”

        顾蓁蓁见红菱问得认真,抬着脸想了想,继而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羹匙,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是有点生气。”

        红菱心中一紧。

        “因为爷爷被他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嘛,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也曾偷偷去看过他,发现他并无大碍,还在屋子里同他那鸟儿偷偷说话呢,原是做做样子罢了,也就不气了。”

        顾蓁蓁十分诚实地将心中所想一一袒露,说着说着似乎是觉得有些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咬了一口点心。

        我问的是你自己啊。

        红菱哭笑不得。

        “啊,对了,时间不早了,陪我去同爹爹娘亲请安吧,之后再陪我去爷爷那里玩一会儿,我去把《养生八章》借来。”

        算了,没心没肺也是姑娘的福气,向来无情之人最自在。

        “是。”

        母亲屋内亮堂堂的,灯花随着顾蓁蓁推门而溜进去的风微微摇曳。顾蓁蓁抬起头看了看,爹爹和母亲都坐在那里。母亲皱着眉头,手中搅着帕子,这是她心神不定的时候惯做的动作;爹爹好声好气地正同她说着什么,约莫是宽慰的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眉头反而皱得更深,瞪着眼就要骂起来。

        爹爹在同人说话这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少不了好心办坏事,往往越是想要安慰母亲越是火上浇油,最后反而讨母亲一顿骂。顾蓁蓁不想看爹爹又说错话被母亲教训得不敢吱声的模样,哭笑不得地提着裙子连忙走到他们跟前。

        “父亲,母亲。”

        “啊,蓁儿回来了!”母亲果然没再理父亲,一道说着一道上来抱住自己,无比关切地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神色紧张:“怎么样了?”

        瞧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自己是上战场同人打了一架。顾蓁蓁汗颜:“什么怎么样了?”

        “你这孩子,自然是问你同萧家那个小混世魔王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再欺负你?”

        顾蓁蓁哭笑不得地推开母亲,能怎么样?萧晅还会打她不成?不过就是照旧同她不对付罢了。然而在父母面前自然是不能这样交代的,看爹爹和母亲这样苦大仇深的模样,方才多半是在谈关于自己的事情,若是把萧晅那句“我一定会解除婚约”向他们坦白,难保母亲不会就这么晕过去,接着爹爹拿着剑杀到丞相府去,麻烦可就大了。

        “挺好的。”顾蓁蓁十分谨慎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怕这三个字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道:“萧伯伯待我很好,还留我在他们家吃饭,这才回来得晚了。”

        父亲摸了摸胡子,一脸宽慰:“我就说没什么事”

        “闭嘴!”母亲啐了他一口,转头又看自己:“我不是问萧丞相,我问的是他那儿子,萧晅待你如何?他可曾在你面前承认错误?有没有说他不敢了?”

        顾蓁蓁讪讪地笑了笑,自然是没有的,萧晅要是真能说出这些话,必然不是生病就是魔怔了,反而会把她吓着。

        然而面对着母亲如此关切的目光,顾蓁蓁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萧晅不仅不可能承认错误,并且日后肯定还敢,只得硬着头皮撒谎:

        “嗯差不多吧。”

        母亲认准了顾蓁蓁不会撒谎,听着这话立马松了口气,随即笑了起来:“看吧?我说过什么来着?想留住男人的心就要留住他的胃,你明日起便跟着我一道学做糕饼,不许再偷懒了!萧晅那个小混账,我们蓁儿不比那些只会耍心眼的狐媚子好?简直是不知好歹!”

        顾蓁蓁忽然想起萧晅那句“我喜欢如烟,想娶她为妻”,顿了顿,将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抽出来。

        “爹,娘。你们不必担心,我既为顾家之女,同萧家的婚事我便一定会遵守。萧晅他不是坏人,我没事的。”

        被母亲呵斥坐在一旁的父亲突然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来,走到她面前:

        “蓁儿,委屈你了你能这么想,爹爹很欣慰。”

        听父亲这么说着,母亲的眼眶立马泛了红,烛光下看得出眸中已然蓄了一层薄薄的泪花。顾蓁蓁害怕看见这样的父母,连忙扯了笑装着高兴的样子道:

        “对了,萧伯伯叫我过两日同萧晅一起去参加谢大人的赏春宴,我答应了噢。”

        父亲也连忙振奋了精神:“噢噢,赏春好,赏春好啊。出去散散心必然是好的,太师前两日也同我提起过,我这些日子忙了些便推脱了,你若是能同小晅一起去,爹也放心。”

        顾蓁蓁点点头:“好。那爹娘,你们先歇着吧,我还没去给爷爷请安呢,就先走了。”

        她站起身,慢慢走出屋子,在关上门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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