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蜃中楼（五）
“所以呢？”杨韬强忍着困意，他已经跟萧晅在这里面面相觑——准确来说是他一个人盯着萧晅，而萧晅的目光总是在面前的茶水和楼下的市集两处飘飘悠悠地兜转，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一大清早的去我家把我叫醒，难不成就为了找我陪你喝茶的吗？？”
杨韬很生气：“况且坐下来以后你便一句话都不肯说！你找我什么事，至少同我说一下吧！”
萧晅置若罔闻，偏过头去在人群中扫视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祖宗！”杨韬彻底失去了耐心：“我已经一言不发地同你在这儿从大早上的坐到现在了！到底什么事儿啊！你倒是说啊！”
“你怎么那么吵。”萧晅终于肯开口，然而目光却依然没有从旁处收回来。
杨韬内心十分悲愤，他把扇子往桌上一摔：
“你有没有良心？我陪你干坐到现在，你居然还嫌我吵？你若是嫌我吵，便不要大清早的我还没睡醒就来喊我，我昨夜才跟我家老爷子吵了一架，气了一宿，才睡没多久便被你拎了起来坐到了这里，你还一句话都不说，我问你什么事好心关心你，你还嫌我吵！上回也是，你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带着顾家大小姐跑了，害我一个人在谢太师和那群家伙面前替你好生一通解释，我对你那样掏心掏肺，只想问你有什么事，你居然就嫌我吵”
萧晅终于皱着眉勉强把脸转过来：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唧唧歪歪的，吵得我头疼。”
“给我向女人道歉！你那未婚妻是个女人不错吧？你看她会不会同你说这些话！就我如此善良才肯跟你说这些，萧大公子，人要讲良心”
杨韬憋了一上午，终于有说话的机会，这会儿子便忍不住痛心疾首地滔滔不绝了起来，萧晅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连忙又转过头朝楼下热热闹闹的街道看去。
该死，早知道昨天顺便问一下她打算什么时候带那个姓顾的出来了。从早上坐到了这儿，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实则他内心也有些焦急，会不会是刚刚分神的时候看漏了？那个死丫头同那姓顾的不会就这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吧？
萧晅很郁闷。
“萧晅！”杨韬气得快炸了：“你究竟是有什么事才把我找来这里啊？你不说出来难不成还要我猜吗！”
莫不是关禁闭那些日子关傻了吧？萧晅怎么自打从祠堂里出来后便一直喜怒无常的，真叫他头疼不已。
杨韬刚欲再度发作，突然察觉到萧晅眉宇间掩不住的焦灼，目光也由平静转而变为肉眼可见的慌张，低着头无比严肃地来回扫视着往来的每一个人——这个模样，似乎是在找人？
杨韬还来不及问出口，萧晅的眼神一亮，或许是太激动了，他竟一时忘记掩饰自己的情绪，无比兴奋地转过脸来看向他：
“顾蓁蓁在那边！你赶紧过去，然后跟着她。”
“”
似乎担心杨韬看不见似的，萧晅十分贴心地伸出手朝一个地方指了过去，杨韬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远远地望了过去，找了一找，这才在人群中隐隐约约瞧见一个同顾蓁蓁身形相似的娇小女子，身边好像还站了一个单薄的男子。
杨韬满脸疑惑：“连脸都瞧不清楚，你怎么就认定人家是顾大小姐了？”
萧晅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是你瞎了才看不清楚。那就是顾蓁蓁！你快点下去，要装作是偶遇然后跟在她身边，跟到他们回府了才行，到时候我在流仙苑等你。”
“不会吧！你大清早的把我喊到这里来居然是为了等顾大小姐？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那是两回事！”萧晅分出神来瞪了他一眼：“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快点下去，记得不要说是我让你去的！你们是偶遇！”
“我为什么”
“下次去流仙苑喝酒可以记我账上。”
“”杨韬默默把话咽了下去，站起身来，但依然忍不住有些为难地看向萧晅：
“可是坐了一上午，我饭还没吃呢”
萧晅眼瞧着顾蓁蓁和顾容与离这里越来越近，忙不迭转过了头来，故意举起茶杯好让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顺便恶狠狠地瞪了杨韬一眼，有些失去耐心：
“还不快下去！！！”
“不愧是京都。”顾容与忍不住感慨一声：“果真比姑苏热闹多了，就连街边买的这些小玩意也精巧许多，看着就忍不住喜欢。”
顾蓁蓁抬起头来看向他，认真道：“容与哥哥有什么喜欢的吗？逛了这一路下来，我还不曾给哥哥买什么呢。”
顾容与忍不住笑了：“哪有妹妹给做哥哥的买东西的道理？倒是妹妹，喜欢什么便跟哥哥说，哥哥给你买。”
“这怎么好？容与哥哥你是客人，况且你已经送过我碧螺春了”
“妹妹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初来乍到，理应送”
——“呦呦呦！这不顾大小姐吗！几天不见，又变漂亮了！”
顾容与的话还没能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顾蓁蓁抬起眼，杨韬手里依然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地举在那里，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然而眼下却有一丝仓皇，顾蓁蓁眨眼的间隙那丝仓皇便烟消云散了，令她有些疑惑方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此刻杨韬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妙的尴尬还是很好察觉的，顾蓁蓁朝杨韬附近看了看，开口问道：
“萧晅呢？”
顾容与把扇子“唰”一下甩开：“什么萧晅？我一个人啊，怎么了，顾大小姐难不成是想他了么？”
顾蓁蓁冷着脸，余光瞥见顾容与正有些茫然地打量着杨韬，便主动介绍道：
“这位是吏部尚书之子杨韬，也是萧晅的朋友。”
“原来是杨公子。初次见面，在下名叫顾容与。”
杨韬十分亲热地凑上前来：
“顾兄！姓顾好啊，跟顾大小姐一个姓，这是何等的缘分！四舍五入就是亲兄妹了！亲兄妹好啊，血溶于水，以后还能送妹妹出嫁！瞧瞧这一大家子，多热闹！”
顾蓁蓁狐疑地看向杨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萧晅最近也神神叨叨的，说不定是同这人学的，多少有点毛病的样子，自己跟他的关系有这么好么？
顾容与大约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然而他十分友好地依然保持了待人的礼数，微笑道：
“杨公子说笑了，在下自姑苏而来，只是于将军府暂住一段时日，岂敢以蓁蓁的兄长自居。不过是蓁蓁妹妹瞧着我大她些许，勉强唤我一声哥哥罢了。”
怪不得萧晅不喜欢这人，张嘴闭嘴都一股子书卷气，他最讨厌文绉绉的人了，跟他那个哥哥似的。然而想走又走不了，萧晅正在这楼上盯着他呢，杨韬头皮发麻，思考了一阵，继续笑道：
“表哥也是哥啊！你从姑苏来的是吧？姑苏好啊！让我猜猜，顾大小姐你此番在这大街上与我偶遇，必然是正领着顾兄游玩京都吧？”
顾容与开口道：“我并非”
杨韬随即转过头笑眯眯地朝顾蓁蓁走过去：
“我猜的对不对啊顾大小姐？”
顾蓁蓁点点头，环顾四周，确实并不曾瞧见萧晅的身影，莫非真是偶遇？她懒得计较杨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原因，只想早些摆脱他，因道：
“杨公子猜对了，那我们就不多打扰杨公子，先行告辞了。”
说着拉着顾容与便要走开，不曾想杨韬不知道犯了什么抽，转了个身居然同他们并肩而行，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毫不见外地笑道：
“这不就巧了吗？我杨韬别的不敢说，论吃喝玩乐，京都我排第二，没人敢争第一！正好我闲着没事，就让我来带顾兄在京都好好转转，不客气噢。”
顾蓁蓁连忙开口：“不必劳烦”
“诶！嫂子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麻烦！”杨韬十分潇洒地摆摆手，热情地看向顾容与：
“顾兄不会嫌弃在下吧？”
“不会。”顾容与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搞得摸不清情况，在杨韬的目光下有些头皮发麻，只得答应下来：
“这是在下的荣幸。”
“这就对了嘛！有朋自远方来，你便是我朋友了！来来来，朋友带你好好玩玩，顾大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我熟悉京都啊？走走走，前面有个包子铺，卖的包子那叫一个皮薄馅厚，关键是店铺那女主人还是个漂亮的寡妇，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低俗，下流。
说起来虽然萧晅跟杨韬相处那么久，在这一方面似乎并没有渐趋一致。萧晅生得好看，光靠着皮相也能叫见了他的女子芳心暗许，然而他从来都是板着脸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样，顾蓁蓁还曾认真思考过萧晅有龙阳之好的可能性——
不对，近两年萧晅也开始逛花街柳巷，并且还拥有了一个名叫如烟的红颜知己来着。
噢，如此看来确实不是断袖。
顾蓁蓁沉默片刻，仍然忍不住心生疑惑，不甘心地四处张望——萧晅当真不在这附近吗？
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恍惚间瞥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形，然而这人遮住脸的袖子迟迟不曾放下，她等了一会儿不由得叹了口气笑了下，也觉得是自己多心，萧晅才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些无聊的心思。
“顾大小姐！过来呀！”
杨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顾蓁蓁不情不愿地提起裙子朝他们跑去：
“来了。”
顾蓁蓁微微喘着气追上两人，却发现顾容与在一个茶铺的小推车前站住了，目光停留在面前的一堆茶叶上，杨韬本来兴高采烈地说着，突然发现顾容与走了神，声音戛然而止，顾蓁蓁抢在他之前连忙问道：
“容与哥哥有什么喜欢的吗？”
顾容与的目光终于从茶铺子上收回来，勾起唇角微微笑道：
“没什么。”
顾蓁蓁迟疑片刻，往前走了几步，凑得离顾容与更近，继而站在他的位置朝同样的方向看过去。
“容与哥哥想喝桂花茶吗？”
顾容与眼神一滞：“我”
杨韬突然从背后用手将两人拨开，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腾出一条道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看了看，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我懂了！顾兄一定是想家了！姑苏桂花堪称一绝，十里飘香，天下皆知。顾兄这是睹物思乡！”
出乎意料的，顾容与居然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杨公子果然洞察人心，倒叫在下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事儿！曹操那个儿子乐不思蜀的故事你听说过吧？京都可是个好地方，过了这座桥，你随我去那个包子铺坐一会儿便晓得这其中的妙处了”
明明是刘备的儿子刘禅。
顾蓁蓁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杨韬又搭着顾容与的肩膀强拽着他走远了，她叹了口气，提起裙子又要去追，突然有些犹豫地顿了顿，偏过头看向了那堆干桂花。
萧晅已在流仙苑等了许久。
“萧公子，这边应该这样剪，不能一下子剪那么大，否则接下来啊！萧公子！”
从指尖传来的轻微的疼痛令萧晅不由地皱起眉来，猩红的血珠子从方才被剪刀刺破的地方冒出，如烟惊慌失措地将帕子递过来，转身在屋子里翻找纱布，萧晅气呼呼地把剪刀一摔，望着窗外已然有些暗淡的天色，忍不住愤然道：
“杨韬怎么还不过来！”
如烟匆匆忙忙地抱着一堆纱布过来，还有一卷摔倒了地上拖出长长的白布，听到这话不禁一愣：
“杨公子也要过来吗？”
萧晅含糊道：“有这么一回事吧。”继而看着地上被搅得一片狼藉的纱布说道：“不用包扎了，这点小伤罢了。”
如烟依然坚持把纱布抱过来：“那怎么行！公子那样尊贵的身子，伤了半分都是我的罪过！公子赶紧将手伸出来，我好替公子包扎才是。”
“真的不必，但凡你弯腰捡个纱布的功夫，这血便止了。”
如烟看着萧晅指尖已经凝固的血珠子，默默将纱布放下。
萧晅拿起如烟方才剪好的木樨花，有些沮丧地小声抱怨道：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真的那样难剪，怪不得她剪的跟鬼画符似的。”
如烟只听清了几个字，揣度着意思柔声道：
“剪纸这东西本就是易学难精的，我从前也是闲着无聊，只能做些事来打发时间，这才同母亲学会剪纸的。不过我手也笨的，剪了那么些年，始终不如母亲剪的好。”
木樨花便是她学会剪的第一个图样。
幼时缠着母亲教她剪窗花的记忆历历在目，本来母亲一开始只想教自己剪些简单的花样，耐不过她最爱院子里那株木樨，便闹着要先学这个。
沉默片刻，如烟复又笑道：“公子可曾想好要剪什么图样？若是这一步步来的话，指不准要学到什么时候，不如先从公子想剪的图案开始。”
“要学很久的吗？”萧晅愣了愣，盯着手中的红纸，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也红了一点：
“那你便先教我剪个兔子的图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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