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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夏不觉(三)


完了。

        萧晅和如烟都忙不迭甩开了对方的手,若有芒刺在背,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台阶之上,顾蓁蓁提着裙子慢慢地走了下来。

        萧晅脑子里“嗡”地一声,心中懊恼不已,连声音都结巴了:

        “顾蓁蓁,你听我说”

        顾蓁蓁正垂头看着足下的台阶,百味楼的台阶比别的酒楼都高些,因而也更陡些,掌柜说这是步步高升,是个好兆头;然而这步步高升的台阶,走下来又可以是另一番解读。她扶着栏杆,听见萧晅的声音后抬起头来,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可这一望,居然又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容与,他双目微眯,同他平时笑起来是一样的模样,可顾蓁蓁隔着距离也感受到的并非温和,而是怒气,这怒气直指前方,落在萧晅身旁那位女子身上。

        顾蓁蓁一时间懵懵的,理不清他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但也下意识觉得这场面十分诡异,干脆站在了原地,不再往前。

        萧晅见顾蓁蓁不动了,心中发虚,愈发焦急,但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重复道:“顾蓁蓁,你听我说,不是的”不是个什么劲,他又说不上来。

        顾蓁蓁的目光却已经打量起了他身旁的女子,眉如翠羽,肌若白雪,水绿的裙,勾着纤细的腰身,愈发显得她出挑与清新。顾蓁蓁眼神不大好,却莫名觉得这女子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因而也眯着眼端详过去,细长的眸子,眼梢微挑是她!

        “我见过你,你就是如烟姑娘吗?”顾蓁蓁轻声问。

        不知为何她这句平淡的询问却引得楼下三人皆面色一白,气氛陷入一种更为诡谲的沉默,到底还是被问到的人反应得快些,仰起头与她对视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大约也是认出了她来,随即立马低下头去,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

        “原来姑娘就是顾小姐。”

        萧晅回过神来:“你们认识?”

        然而还不等顾蓁蓁或者如烟回应他,顾容与面色铁青地走上前来,眉头紧锁,那极善于微笑的眼睛没有半分温存,逼迫似的瞪着如烟:

        “如烟?”短短二字,仿佛从牙齿间切出来的。

        如烟死死咬着后槽牙,紧张地咽了好几次口水——他怎么就追到这里来了?她仓皇失措,恨不得掉头就跑,然而这毕竟是行不通的,如烟逼着自己站稳了,在心底不断为自己打气,终于平复了情绪,虽然脸色还泛着白,好在声音勉强算是镇定:

        “小女如烟,拜见公子。”她转过头去看一头雾水的萧晅,余光偷偷瞥见站在台阶上的顾蓁蓁,心里直打退堂鼓。就让她自私一回吧,今后她亲自向顾小姐解释,但此刻,此刻她别无选择。

        如烟硬着头皮向萧晅搭话道:“萧公子,这位公子你可认得吗?”

        萧晅也不知道为什么顾容与突然冒了出来,但他在意着顾蓁蓁那边的动静,短促道:“他是顾容与,顾蓁蓁的”萧晅顿了顿,面露不快:“姑且算是表哥吧。”

        原来还有这么层关系,怪不得他来了京城。如烟心中了然,但也止不住地懊恼,她不曾想过自己同顾容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就算有,也不该是在这样窘迫的局面下。

        顾容与眼睛都红了,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做出什么偏激之举,拿着扇子的手却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雨嫣,别装了。”

        如烟别开脸继续装傻:“顾公子说的林雨嫣是谁?小女并不认得,想来公子是认错人了。”

        “不认得,那你方才跑什么?”

        “”

        如烟想了片刻,旋即昧着良心道:“公子约莫是误会了,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的,见有到陌生男子自然会害怕,所以才加快了步伐罢了。我跑这一趟,原本就是来寻萧公子的。”

        “找我?”萧晅懵了,连忙转过头去对着顾蓁蓁道:“不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顾蓁蓁安静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这一团乱麻的,反而叫她心里什么滋味都没有,忍不住多看了如烟几眼,她望着她尽显温柔小意的双眸,即便是慌慌张张也灵动不已,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眼睛,原来萧晅喜欢这样的女子,她心中微微了然。

        顾容与黑着脸,他凝望着那张在他的回忆与梦境中出现了千百回的脸庞,在心中攒着的一堆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是她,一定是她。他记得方才在集市上瞧见她的第一眼,那样熟悉和汹涌的回忆冲击着他,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他从未想过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即便有,他也不信这样的好事会让他亲眼见到——但是她真的出现了,不再是他记忆中那桂花树下笼着朦胧月色的单薄身影,是活生生的人,隔着来往的人群,静静地站在那里与人谈笑风生,绿色的纱裙,较于从前更添成熟的眉眼,是她,她就是林雨嫣。

        “嫣儿,别闹了。”顾容与垂眸:“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如烟面色发白,蔻丹陷入掌心,仍强作镇定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公子真的认错人了,我是如烟,并不是公子口中那位姑娘。”

        说罢她顿了顿,仰起脸来,望着面前这位清秀的少年,哦不,他长大了许多,那眉宇间的坚毅已然难以让她将眼前的翩翩公子与姑苏故乡那个会忍不住追在她身后哭鼻子的小娃娃重叠,她恍恍惚惚的,觑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到底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要说的话卡在喉间,又被她咽了下去。

        然而当断则断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她没有骗他,她如今是如烟,他寻的那个林雨嫣,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世上再无林雨嫣。

        如烟别开目光,故意朝萧晅那边靠了靠,好歹在青楼里待了那么些日子,耳濡目染也是有的,她学着那些青楼女子招揽客人时的模样,故作娇态,有些浮夸地笑了笑,抛了个媚眼过去:

        “小女虽不认得公子口中那位姑娘,但若是公子不嫌弃,可以来流仙苑找小女,同小女说说那位姑娘的事情,,届时小女一定会好生伺候公子,为公子备好酒,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顾容与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十分容易地分辨出了她阿谀奉承下的生疏与别扭,却也惊讶于她如今的处境,心下隐隐作痛,再也按捺不住他的情绪,正要说些什么,一直沉默在不远处的顾蓁蓁却打断了他:“容与哥哥。”

        顾容与愣了一瞬,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默默垂下了想要将如烟从萧晅身边拽开的手。

        如烟也松了口气,默默与萧晅拉开了一点距离。

        萧晅顾不上如烟同顾容与之间究竟有什么,他的目光紧紧盯在顾蓁蓁身上,由远到近,全然没了方才的自如,慌张地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解释道:

        “顾蓁蓁,不是的,你听我说,我真的”话说到一半他又想起方才如烟向他求助时那样绝望无援的目光,萧晅咽了咽口水,迟疑间恰好瞥见如烟投来的眼神,他向来是讲义气的人,当初顾蓁蓁生辰那一闹如烟是赌了性命陪他演的,连他都猜不准父亲气急了会不会真的对如烟不利。

        萧晅想到这里,结巴了半天,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顾蓁蓁则是淡淡地摇摇头,仰起头去看他,仍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意无比敷衍地浮在眸中,似乎只是为笑而笑:

        “萧晅,你不必向我解释,我自是明白的。”清冷的声音,恰如其分的熟络与疏离,既不会因刻意而显得小气,又不会叫如烟误会她与萧晅之间的关系。

        顾蓁蓁转头看顾容与:“容与哥哥,是母亲让你来找我的吗?”

        她其实只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好在顾容与如梦初醒,点点头:“是,姨母叫我带你回去,时候不早了,她会担心你的。”

        “好。”顾蓁蓁应声走过去,她下意识避开了萧晅追随而来的目光,却迎面撞上如烟的眼神,那眼神中写满了歉意,与戏本子里那些张扬跋扈横刀夺爱的女子完全不同,是非常真诚的愧疚,水一般的温柔。她恍惚了一瞬,心想,她果真是个好姑娘。

        顾容与的魂还没完全拾回来,有些不舍地盯着如烟,只是这不舍浓烈了些,过犹不及,倒显得穷凶恶极,叫如烟心里直发毛。

        百味楼里的人装着不在意,一边喝着茶一边频频回首注意着他们的动向,大约觉得他们这四个人闹的这一出比方才的戏还要有趣,显然,这并非促膝长谈的好时机。

        顾蓁蓁思虑片刻,迈了两步走上前去拽住顾容与的袖子,压低了声:“容与哥哥,我们回去吧。”同时眼神示意他看周遭的目光。

        顾容与这才真正回过神来。

        她还活着,这便好了。

        来日方长。

        他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已然恢复一贯温润如玉的模样:

        “好,我们走吧。”

        如烟默默转了脸去。

        萧晅却并没有那么沉得住气,他死死瞪着顾蓁蓁扯住的属于顾容与的那方衣袖,正欲冲上前去,却听得身旁的如烟用极低的声音凉凉地说了一句:“别去。”

        萧晅以为如烟是在同他说话,怔怔地回过头去,却发觉如烟并非对他而语,而是自顾自地站在那里,嘴中喃喃,除了那句“别去”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此时夕阳已经太晚,夏便是如此,以为永远不会暗下去的白昼,以及不知不觉就在黑夜中沉没的晚晴。星子微闪,天边只望得见最后一段橘色和紫色的彩霞。掌柜点燃了屋外的大红花灯,垂下来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着,随之晃动的还有那垂落的光芒,在门外的石子路上徘徊。

        待他回过神来时,顾蓁蓁早已没入人群,没了踪影。

        顾蓁蓁自以为自己还算个并不愚笨的人。

        京城中的大家闺秀,但凡条件允许的,除了识字习文外,都会在家里给女孩子请专门的嬷嬷教规矩。因这大家闺秀也并不是好当的,若光是打扮得珠光宝气,显得财大气粗,只会在背后惹人耻笑,担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丑名,这在美女如云的京城是行不通的,连说亲事都要让人低看一等。京城贵妇人哪个肯让自己的女儿当个绣花枕头?虽说相聚时也谈些“女子无才便是德”云云,而暗地里都卯足了劲让自家姑娘更上一层楼,须得有真才实学才能叫人家瞧得起。

        将军府的当家主母沈湘作为京城贵妇人中十分有威严的一位,自然也是不能落后的,便特地托娘家人请了宫中一位颇有威望的嬷嬷特意教导顾蓁蓁——尽管她自己作为沈家的幺妹,自幼无拘无束惯了,连服侍公婆的礼仪都是订亲后母亲携同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一道连夜给她补课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沈夫人回想着那段自己被母亲和姐姐揪着耳朵起来训话而夜不能寐的日子,更觉得学规矩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同时感怀自己作为母亲用心良苦,大费周章为女儿寻来了这么个老师,实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彼时,顾蓁蓁才七岁。

        顾蓁蓁到现在还能记起那位嬷嬷。算上当今皇后,她似乎一共服侍过三代皇后,虽然其中一位红颜命薄,在被册封皇后短短两年后便香消玉殒,但,这仍足以算得资历深厚,由她教导她这么个七岁的小娃娃,实在是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太绰绰有余也是一桩麻烦事,因那个时候,顾蓁蓁才七岁,而那位嬷嬷,已然古稀之年了。

        七十岁的人教导七岁的人,这问题很大。况且顾蓁蓁听说这位嬷嬷原本早该回老家享清福去了,是当今圣上念她服侍先太后多年,劳苦功高,强留她在宫中又待了几年,然而她本人却是不愿意的,几次三番向圣上提出想要告老还乡,好不容易圣上答应了,却又被她这么个小娃娃缠上。

        顾蓁蓁心中十分忐忑,这位嬷嬷比她祖父年纪还大些,她只活了七年,还没有见过比她祖父年纪还大的人,于是乎很是忧虑。一是忧虑嬷嬷一心想要回家享清福而懒得耐心教她,二是忧虑嬷嬷年纪大了自己听不懂她说的话,亦或是二者都有。若是如此,那她便学不好规矩,学不好规矩,就会辜负全家对她的期待,被人在背后骂绣花枕头,给将军府抹黑。

        年幼且忧心忡忡的顾蓁蓁唯唯诺诺跟在母亲身后,不安地去拜见即将给自己教规矩的老师。母亲推开门,她也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屏风后头坐着一位体态雍容的妇人,见到她们也没有起身,只是十分端庄地放下茶盏,微微颔首,便当作打招呼了。

        而母亲却是十分隆重地欠身问安,暗暗给她使了个眼神,顾蓁蓁心中了然,把头压得极低。

        这便是她与史嬷嬷的初遇。

        好在史嬷嬷既不急着回家享清福,也没有因为年纪大而说话不利索,相反,她温柔慈爱,除了规范她的举止谈吐,也会点拨她的琴棋书画,亦会同她点茶和刺绣。尽管后者她如何也学不会,扎得小小的指头好多针眼子,渗出来的血瞧着就瘆人,她虽也觉得疼,却并不委屈,只是相当沮丧,认为自己果然如萧晅所说资质愚笨,是以不配得到史嬷嬷那样好的嬷嬷指导,有辱门楣。

        她将绣得歪歪扭扭的帕子递给了史嬷嬷,十分难过地向她袒露了心声。

        不成想史嬷嬷头一回笑成那样,十分稀奇似的反问她,一个七岁的小娃娃,怎么会这样想?

        她笑了,笑着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也变得沧桑。她说,不会便不会好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世间,原本就不是所有女子都需要会刺绣,没什么是必须会的。

        这话她便听不明白了,什么叫没什么是必须会的?若不是她必须学会这些,母亲又怎会煞费苦心为她请来史嬷嬷?若她不必学会这些,又如何更上一层楼,不让人嘲笑她是个绣花枕头,不丢将军府的光?

        史嬷嬷其实经常会说一些她听不大明白的话,譬如“女子并无必须成为的模样”“依附他人绝非生存之道”“太过清醒反而是一种执迷不悟”等等,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模样较她平时老了至少十岁。

        原来排除了不耐心和口齿不利索之外,七十岁的人教七岁的孩子还是会有别的问题的。就比如这样的情况,顾蓁蓁永远都是似懂非懂的,她心中敬佩史嬷嬷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必然是看破红尘了才能说出这么些大道理,便也不再多问,只默默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觉得总有一日会明白。

        而无论如何,她跟着史嬷嬷学习了一年规矩,言行举止较从小生活在宫中的公主也不差,琴棋书画也远远超越了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年仅八岁便已成为了京中比较有名的一位大家小闺秀,史嬷嬷对自己的教学成果显然也十分满意,来年便欣慰地告老还乡了。

        临走前顾蓁蓁为她送行,提及她曾说过的那些自己难以理解的话,暗暗在心底想要挽留史嬷嬷再待一段时日。然而这些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人情练达的史嬷嬷的,于是她站定了脚,望着她,也或者不是在看她,而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说,我同你说的那些话,实则并非我说的,而是有人同我说过的。

        谁?她有些疑惑。

        史嬷嬷只是摇摇头,她笑着摸摸自己的头,语重心长道,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有一天会明白这些道理。

        史嬷嬷顿了顿,又给出了最后一句忠告:只是切莫执念太深,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越活越糊涂。

        说完这句话,史嬷嬷便登上马车走了,那便是她见到史嬷嬷的最后一面,也是史嬷嬷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无论如何,自那以后顾蓁蓁便清楚自己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史嬷嬷教她的远比她想象的多,这些年间她慢慢琢磨着那些话,也悟出一些道理来,其中就包括最简单的一条,不该问的不要问。

        顾蓁蓁跟在顾容与身后,装作在看路,实则用余光瞥着他的一举一动,人影憧憧,灯火摇曳,顾容与手中捏的扇子从扇柄上垂下了一青玉,青玉上缠了一段月白色的穗子,顾蓁蓁别开脸,假装自己没有看见那颤颤巍巍的丝线。

        然而顾容与却回头看她,许久扯出了一抹笑来。

        他目光炯炯,问她:“你想听个故事吗?这次不是顾老将军,也不关于萧老将军,而是关于我,同一个叫林雨嫣的姑娘的故事。”

        顾蓁蓁心下一动,点点头。

        顾容与沉吟许久,以一段非常俗套的念白揭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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