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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卧雪


出阁前的第三日。

        岑湘又做梦了。

        梦里有个青面獠牙,白发虬髯的怪物一直追她。

        她穿着大红嫁衣,扯着头盖向前方奔跑,却怎么也跑不掉,有一回好不容易逃脱了,才发现前面还有一道深渊。

        她横竖是睡不着,起身下床,想找人说说话。

        她走到姐姐窗前时,投射的光影之下,岑湘见她还在给傅昭盖掖着被角,便悄然离开了。

        原本在年幼之时,她与姐姐都是同衾入眠的,前些日子姐姐为了宽慰她,也抛下傅昭和她睡在一张床上说了些体己话,但此时显然不便再去打搅了。

        岑湘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忐忑过,即便在阑山,心里也是妥帖的,因为知道有人在等她回家。

        可如今不同了,她内心惶然,却又有些无处诉说。

        她在夜色中的庭院里来回踱步许久,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爹娘的卧房前。

        她刚想叩门,却听见里头母亲激烈的质问声。

        父亲无奈道:“阿侠,这是你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若是可以,我何尝不希望让她抗旨不尊?”

        “你做了吗?傅廉靳,我同你过日子这么多年,你要追查你爹的事,我不过问,甚至还支持你,你要同萧家站在一头,我也不管,拿出性命陪你便是,可为何我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便要经受这些?彧儿如今连点音讯也没有,屏西,屏西……”

        母亲说到此处,几度哽咽,而后越发愤怒:“如今连湘儿也要这般不明白的嫁出去,她才多大?她还不够懂事吗?”

        “我便不难过吗,湘儿也是我的女儿!”

        “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只在乎你傅家的冤情,你只在乎你那黎民百姓!”

        “爹娘……”岑湘想进去劝他们不要再为她争吵,但她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

        她很少见爹娘吵架,上一回是为了哥哥离家之事,再上次,是为了姐姐怀孕之事,从第一次目睹爹娘为了姐姐吵架之时,她便想,她以后一定要好好的,不让爹娘为她操心。

        可事已至此,她才发现,她甚至无力去劝。

        岑湘叩门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九月亥时的风已有些凉意,她搓着臂膀,来到了傅家的祠堂前。

        没想到祠堂的灯火还亮着,祖母跪在祖父的牌位前上了香,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

        见此情景,岑湘又下意识的想走。

        祖母却叫住了她。

        “阿湘。”

        岑湘停住脚步,叫了声:“祖母。”

        话一出口,眼泪又断了线似的掉落下来。

        她以为自己不想哭的。

        父亲在回去的路上同她说抱歉没能保护好她时,她没哭。

        赐婚的圣旨搬来家里,母亲抗拒着不肯让她接旨时,她没哭。姐姐与她夜话,说世间的感情不过如此,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到最后抱着她说可是我的小妹又做错了什么时,她没哭。

        此时,夜风一吹,她却忍不住眼泪决堤。

        她对未来没有任何想法,也没什么宏图远志,只想和家人一起好好的,可没想到连这点心愿也这般曲折。

        她走进祠堂,祖母冲她招了招手,她便又扑进了祖母的怀里,祖母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并非檀香,而像夏日里的栀子花,又像是初秋窗边风干了的橘皮的味道,亲切而温和。

        岑湘枕在祖母膝上,祖母抚着她的头顶,一下一下,像小时候一样,哼着小曲哄她睡觉。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祖母哄孩子睡觉永远只有这一首。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祖母三十出头,芳华尚存的年纪,便失了夫君,独自照顾尚且年幼的父亲,如何才能做到了无闲事挂心头呢?

        如今才明白,祖母也曾是侯府的大小姐,年轻时也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

        她听着祖母和缓的歌声,渐渐止住了哭,低声道:“祖母,你和我讲讲祖父的事吧。”

        “好啊,你想听些什么?”

        “嗯……”岑湘想了想,说,“你便告诉我,你们第一次相遇的事情吧。”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祖母絮絮说起了往事。

        元宵的时候,我和永宁侯家的小姐,还有学堂里的朋友们一同出去玩,那年的灯会好生热闹,宝马香车,彩灯如缀,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河边还有许多人放莲花灯,我便是在放莲花灯时认识你祖父的,他是永安侯小姐那边的朋友,跟着一道来的,河边湿滑,我险些掉入河中,是他扶了我一把,才没让我掉进河里出糗,但我惊魂未定,后面的活动便也不敢参加了,也是你阿雪一直陪着我,直到我家人来接。”

        “当时我的伙伴们都还在灯会玩,我便在靠近他们猜灯谜的酒楼里坐着,我第一次和陌生男子共处,自然不安,便在桌上摸了只蜜橘,我剥了一半才想起问他要不要吃,他说不要,我便自己继续低头剥,你也知道,我是不吃橘子那些白色的细小的脉络的,便一直剥了很久。”

        “后来呢。”

        “后来……”

        “你祖父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那天我低头剥橘子的样子可爱莞然,一直记了许久,后来他有了功名,便上侯府提了亲事。虽然这么说,但成婚之后,我吃的橘子都是他剥好了,细心剃了丝再给我的。”

        “剥个橘子能有什么可爱的?”祖母仿佛还沉浸在过往记忆中,自言自语道。

        岑湘曾在画像上见过祖母年轻时的样子,想象她低头,露出半个侧脸和乌发,专注又害羞的样子,必然是极其动人的。

        她想着想着,渐渐在祖母的呢喃声中睡去了。

        她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书房里的那封萧吝豫寄给父亲的信,她五岁去书房玩耍的时候曾翻到过,那时她已然识字,却不明其意,看的云里雾里,可孩子的记忆仿佛对不明缘由的东西记得格外清楚,她将信件上的文字记了下来,萧家出事,傅家作为同萧家关系最好的朝臣,没能阻止官差进书房,她却鬼使神差,装疯卖傻的,将那封信烧掉了,烧得太急,将头发一起点着了,最后还是被官差拉开的。

        早年她一直不明白,如此颠沛流离,父亲却为何非要卷进朝廷的是非。

        有一天在阑山上练完剑,看着天上飘飞的云朵,却忽然回忆起那封信来。

        落款的时间还是萧大人在边关之时,萧吝豫在信中说惦记着父亲之事,傅御史这等心怀百姓的好官,却落得剥皮分尸的惨状实在令人揪心,他一直在帮忙调查凶手,好在在事情最近有了些眉目,不过兹事体大,等他回京再说。

        没想到萧吝豫回京之后,便径直入了牢狱。

        傅卧雪的案子当年分明查出了真凶,他沉冤昭雪,理应该被朝廷好好下葬的,屠经兰去领尸体之时,见到的却是被剥了皮,分成几块的丈夫。

        督察院的左督御史都已认罪伏诛,却还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的羞辱祖父的遗体,而按照朝廷卷册中的记录,祖父是被好好安葬的,有这样大的权力,甚至朝廷都将这件事压下,此人若非金印紫绶,便是皇亲国戚。

        岑湘从前不懂,但凭着模糊的印象外加胡乱猜测,猜出了七七八八。

        祖母与父亲那时孤儿寡母又家道中落,根本没办法与之抗衡,只好避其锋芒。

        祖母也许只想父亲安然此生,因此起初甚至反对父亲参加科举。

        但父亲执意。

        岑湘甚至无法想象年幼的父亲和孱弱的祖母见到祖父尸身的样子。

        但这几个长辈,都没对他们提起过祖父的惨死。

        他们不提,岑湘便不问,没有父母,会希望孩子活在仇恨之中吧。

        可她明白父亲的执念,也理解父亲这些年苦心孤诣,再度回到京城的不易与艰险。

        他虽心系百姓,可这些年心灰意冷那么多次,怎么还能坚持呢?

        因为祖父的死还有蹊跷,祖母也是因此一直在找寻邹铭,那是当年为数不多的证人。

        ……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慕娇侠手中的梳子没停,她将这寻常人家嫁女儿前美好的祝愿读了几遍,越念声音越轻。

        看着女儿镜中美好而稚嫩的容颜,明镜照新妆,她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如今这般……她终于放下梳子,沉声道:“你可以拒绝的。”

        “你年纪还小,你有理由,你想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你……”

        “母亲。”岑湘打断了她。

        慕娇侠却依旧难以接受:“实在不行,我们逃婚吧,最坏也就是蹲大牢,我都习惯了……”

        “母亲,”岑湘道,“我可以逃,父亲可以抽抽身开这官场吗?”

        慕娇侠微微一滞。

        “只要父亲心怀天下,我便逃不过不是吗?”

        “得罪圣上,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她年纪还小,她粗鲁愚笨,她早已心有所属,这些不过都是借口,似乎堪用,又都没用,更何况她也不想父亲因为她而放弃调查祖父的事。

        不是祁王,也会是别人,反正她对自己的婚事或是未来夫婿也从无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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