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条鱼
圣诞节前夜，下雪了。
许虞捧着手机，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洁白的雪花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b市的生活水平很高，而她的储蓄不多，只能租住在一家很老旧的小区楼，甚至连暖气都没有。
天气很冷，她右手拿着手机，左手伸到嘴巴哈了口气。
手机上系着一只可爱的鲮鱼玩偶挂件，那是顾子凌送给她的。
鲮、鱼，正好从他们两人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
顾子凌和许虞是大学同学。
两个人互有好感，可惜谁都没来得及表白，就毕业各奔东西了。
许虞毕业之后去了b市，顾子凌在j市。
两个城市不远不近，坐高铁大概五个小时。
毕业的两年里，两个人还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许虞生活很拮据，但是跟顾子凌打电话从不心疼话费。
有一次，电话那头的人突然说：“当初如果我选择去你的城市工作就好了。许虞，你说生活和爱哪个更重要？”
许虞想了想：“我们都要先好好生活，才能去好好爱。”
顾子凌认真地说：“但是我在哪里都能生活，只有在你身旁才能感觉到爱。”
许虞轻轻地笑了。
今天早上顾子凌答应过她，晚上会给她打电话过来，陪她过平安夜。
许虞想，就是这个圣诞节了。
她要鼓起勇气同顾子凌说，她准备去j市发展了。
这场雪大概是晚上六点开始下的。
因为顾子凌说要打电话过来，许虞从五点就开始坐在窗边，捧着手机在等。
她雀跃地期待着，顾子凌在听到她的决定后，会是怎样的惊喜。
但是她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手机的屏幕却始终是黑的。
偶尔亮起一次，是广告消息。
许虞焦急又失望地左滑，删除。
楼下有几个小孩子穿着红色的棉袄，互相追逐着，扔雪球。
大三那年学校也下了很大的雪，顾子凌陪许虞走到宿舍楼下。
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许虞蹲下身来，伸出食指在雪地里画了个小太阳。
最后一笔画成的时候，顾子凌突然说了那句很老气的话：“许虞，如果我们这样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能够白头了？”
她仰起头，看着轻盈的雪花落在顾子凌好看的眉毛上，转瞬化为晶莹的水珠。
不过最近顾子凌很奇怪。
电话总是没人接，发信息也要很久才回。
他说抱歉啊，最近工作很忙，要到十二点才能回住房。
许虞就陪他熬着夜，等到他十二点回来，再打完电话，都已经一点多了。
早上，许虞望着镜子里的黑眼圈，用力揉了揉。
但今天尤其地奇怪。
七点的时候，许虞给顾子凌打了个电话。
冰冷的女音传来：“对方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许虞不解，顾子凌大晚上能去哪呢？
她百度了一下，“不在服务区”往往是在信号不好的地方，比如电梯里，地下室或是山区。
除此之外，许虞再做不了其他的什么了。她只能安静地坐在窗前，手里紧紧捏着手机，等待着能拨动心弦的那一声振动。
八点的时候，她再次拨打了顾子凌的电话。
这次女音变成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顾子凌是个手机控，手指离开手机超过一刻就觉得难受。
他出门在外一定要带上好几个充电宝才安心。
她再拨，女声再一次毫无波澜地重复着，许虞心里突然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顾子凌，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先是不在服务区，现在又是关机。
她想起顾子凌跟她说过，他工作的地方有一片山区，经常有人在里面迷路或者走失。
许虞只好一遍一遍地拨打他的电话，明知道听到的只有关机提示音，但是她就像着了魔一样，按掉再拨打，按掉再拨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焦急。
许虞的手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今天是平安夜，你一定要无事，她这么想着。
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到窗户玻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珠，像夜晚的一滴泪。
许虞不知疲倦地按顺序拨打那十一个数字，她从没有一秒钟想过，顾子凌是故意不接她的电话，或者是选择了关机。
漫长的等待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她的心理防线，即将要崩溃决堤的那一刻，许虞才突然意识到，她和顾子凌之间的联系只有这一串数字，像一条单薄的线。
她对他现在所处的生活圈根本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在j市准确的地点都说不出来，一种无力感从她心底慢慢地升腾而起。
这条线在凌晨一点的时候终于连通了。
这时候的许虞正抱着双腿蹲在玻璃窗的下面，头埋在臂弯里，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
这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机制，就像是把自己从世界里藏起来，以此来假装时间不会流逝。
“你怎么关机了，没出什么事吧……”
许虞的话没有问完，电话那头顾子凌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打了这么多电话，害得我不得不关机。”
这种嫌弃的口吻和态度是前所未有的。
许虞愣了一会，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身体有些颤抖，但依然冷静地问道：“你是故意关机的？”
“嗯，今天是平安夜啊，”顾子凌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在约会。”
“她终于答应我，做我女朋友了。”这话里带着一丝得意和炫耀。
此前，顾子凌从来没有跟许虞提过有个“她”，许虞从不知道有个“她”。
但她没有质问“她”是谁，姓李，姓赵，或是姓周；“她”是可爱，清纯还是性感。
她问：“那你……早上说要陪我过平安夜？”
“我以为她不会答应我呢。”顾子凌轻松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
这场大雪在零点的时候明明已经停了，天气似乎很是善解人意，让那些跨节的情侣，得以手牵手走在雪地里说着悄悄话。
但此刻，雪又无声无息地飘下来。
许虞沉默了一会。
她一向是一个很知趣的人。她明白，这根线到这里，差不多就该断了。
玻璃窗上越来越多的雪花化成水珠，滑落下来，形成几道长长的纹路，像无数双哭泣的眼睛。
许虞突然想起，早上顾子凌跟她打电话时那种亲密和小心呵护。
那时候他在笑吧，对她温柔地笑，温柔地许诺。
她总是很冷静的，什么话都要再三思量后再说。此时却脱口而出，以一种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近乎哀求的口吻。
“请你……请你把早上的顾子凌还给我好不好。”
线那头的人顿了顿，答非所问地说道：“她特别好……许虞，我们不合适。”
在决裂的话术中，“她特别好”这样的话是打击性最高的。
这句话会一瞬间击碎人的自尊自信，似乎在说“她特别好，你比不上她。”
许虞站起身来，平静地用食指摸在玻璃窗上，沿着一双哭泣的“眼睛”从上划到下。
隔着玻璃，她擦不掉那双眼睛的泪水，只能感受到很冰，很凉。
过了很久，她才微微一笑，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对，我们不合适。你适合她那种特别好的，而不是我这种最好的。”
她不知道顾子凌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电话被挂断了。
那根单薄的线，终究是断掉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断掉了。
许虞呆呆地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几个小时前那样。只不过那时候她满心焦虑地等待着电话，没有发现，这场大雪是这般好看。
世界被覆盖在白茫茫的雪花之中，一切都显得安静又从容。
这么美的雪景，何必辜负了。
她想下楼在雪地里画画，堆雪人，一个人走一走。
于是许虞系上米白色的围巾，平静推开门。
她住在小区里最破旧的三号楼，声控楼灯不太灵敏。她的脚步很轻，楼道里很黑。
黑暗中她摸索着刚锁上门，手机上那只可爱的鲮鱼玩偶挂件，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了下来。
“咚”地一声很响亮。
许虞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空荡荡的。
挂件在地上弹了一下，楼道里的灯瞬时亮了起来。
白色的灯光有些刺眼，许虞眯着眼睛蹲下身来，想伸手捡起水泥地上的鲮鱼挂件。
只是下一秒——
她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一点点地变成红色的鱼鳍。
紧接着，双脚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鱼尾巴。
糟糕，又变成一条鱼了！
糟糕，怎么在这里变成鱼了？！楼道里没有水，她会干枯而死的。
许虞慌乱起来。
她怎么会变成鱼？她早就理解，生命中总有些人来了又去，就像花开花落一样自然，她才不难过呢。
只是她想再多也没有用了。因为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已经完全变成一条红色的鱼。
红鱼的眼睛是黑色的，左顾右盼，显得非常的呆萌。
白色的灯光洒在她的鳞片上，闪烁着清澈的光彩。
长长的扇状的尾巴，像薄纱一样，在水中游动一定是既轻盈又好看的。只是这条尾巴现在无力地摊在水泥地上，扑腾不起一丝水花。
在这个美好的平安夜，她不会就这样孤独地死在这里吧？
就在许虞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的时候，突然从楼道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因为她躺在地上，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慢慢地从楼梯口走过来，他看起来很老了，头发花白，眼角、嘴角遍布着细细麻麻的皱纹。
听说人老了以后晚上常常睡不着，这位老爷爷一定也是这样，才会在凌晨一两点才散步回家。
求生的本能让许虞努力地扑腾了两下身体，希望引起老爷爷的注意。
她的鱼身是很鲜艳的红色，就算老爷爷的眼神不好，应该也能看到吧。
谢天谢地，老人果然被她吸引了。
他慢慢地靠近过来，站在她的上方。
许虞仰着头，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凉薄，很违和的眼睛。
凉薄是因为这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眸中两轮清冷的明月，像高高悬挂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俯视着众生大地。
而违和则是因为这双眼睛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年轻，在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显得格格不入。
下一秒，老爷爷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鲮鱼玩偶挂件和她，然后把挂件随手扔进了楼道里的垃圾箱，提着许虞的尾巴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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