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水牢

　　一声夜枭空啼兀地响起，盘旋飞檐翘角间，激起铜铃沉吟的回响。

　　木苏公子走在前面，因为紧张，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引得晏梨落和暗卫十七，警觉地跳到了他的身边。

　　木苏公子讪笑了一下，摆手示意自己是不小心。

　　晏梨落简直要被他的不靠谱搞得无语了。

　　三个人一时无话。

　　一个醉鬼在巷道中不辨东西地晃荡，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只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三股强大的气机，在针落有声的岑寂里各揣心思地争斗，逼得酒意从百会穴上全蒸了出来。

　　醉汉四顾无人，也不知是不是听过什么狐仙鬼说，没来得及看屋顶上撩起风动的，究竟是什么妖怪，便连呼“救命”，拔腿就跑。

　　晏梨落拄刀而立，右手扣在长剑沉重的刀环上，凝神望着对面，毕剥四溅的碎瓦间穿花蛱蝶般，飞翻的人影。

　　他们已经找到了，地牢的入口。

　　晏梨落面沉如水。

　　夜风猎猎，少女衣袂纷飞，如独舞的舞女，定格于谢幕的刹那。

　　“我们走吧。”她一锤定音，两个人跟在她的身后，一起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他们走的并不是地牢的正门，进去之后，便是不断上涌的水花。晏梨落屏住呼吸，和木苏公子换了位置，等着木苏公子引着他们找到入口。

　　谁能料到，他们下来的这个位置，根本就没有入口。

　　眼见水势越来越大，木苏公子彻底慌了，越是惊慌，越容易出问题，他竟然脚下一滑，摔倒在水中，呛了好大一口水。

　　水势淹到脚踝，木苏公子早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心呼恐怕非得命丧此处不可了。

　　“火折子。”晏梨落忽然出声道，她方才将这石室的四壁都敲了个遍，也不知在干什么。

　　这等死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木苏公子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问：“晏先生莫不是现在有法子了？”

　　“没有。”晏梨落用手指扣了扣石门，“你听。”

　　木苏公子贴着耳朵听过去，隐隐听见人声，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但以晏梨落的耳聪目明，肯定是听清了。

　　“刚刚有人给你母亲来送饭，被你母亲好好骂了一顿，然后，把那个人给气跑了。”少女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她轻轻吹燃了火折，抵在石门边上，“反正最坏就是当个泡肿了的溺死鬼，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怎、怎么赌？”

　　“拿着火折，别动。”她将火苗交到木苏公子手上，石门在高温下逐渐被烧成焦黑色。

　　而冰冷刺骨的暗河水位仍在上涨。

　　“晏先生！”木苏公子眼前一亮，“晏先生是……打算用火烧水淹破了这石门？”

　　火烧水淹乃是以火爆裂山石、再用水快速降温的法子，本是前代的贤臣能吏，开渠引水用的法子，想来是出自蜀地听说的民间故事。*

　　晏梨落“嗯”了声，眼睛却一直盯着手中那把，如墨点般无华的长剑的剑尖，也不知持的什么心思。

　　“可、可是晏先生，这火苗也太小了吧？”木苏公子急得口吃，“我们就算等淹死也烧不穿啊。”

　　“别动。”晏梨落手腕提起，在半空中画了条流畅的弧线。

　　木苏公子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死生剑法。他从前游遍大江南北，看了太多奇珍异熟的传说，其中就有死生剑法的叙述。他本来以为这些不过是传说，是后来人编造出来，骗傻子的，没想到，这竟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死生剑法本就是悖论，何为死，何为生？若人死同松柏长眠，那么松柏岂非是死物？可松柏若是死物，那万木萧萧作成的天籁，难道是亡者的挽歌？

　　那么世间除了人，便再无灵气。

　　洪荒以来，先祖尚且知晓祭祀皇天后土，作这等论断，不免有不敬之嫌了。

　　“‘生’是什么？是一切永不停息的东西。”记忆中的她的父亲战神大人，提起剑的时候，习惯得好像动用着身体的一个部分，“是穿堂的风，是善利万物的水，甚至是流动的沙丘——你若用心来听，它们皆有呼吸，宛如生者。”

　　她从前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听也只听了个大概。

　　没想到，生死之间，这些话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提醒着她，从前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失去了很多，得到了的……也很多。岁月积淀，留下来的，是父亲敦敦教诲，他教会了自己，如何自保，如何活着，如果善待自己的天分，如何勤奋，如何生长。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没来得及同她的父亲，说一句感谢。

　　反而留给那个爱她的人的，全都是伤害。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黯然流下泪来。

　　她知道错了，她后悔了。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跃然的火舌，打着漩涡的水声，随着她胸口的心跳，随着剑尖一次又一次的起与伏。

　　这是最后的生机。

　　直到许多年后，木苏公子已经垂垂老矣，他同漪微蜷缩在一处，回忆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生的时候，他仍旧记得，在这地底石室之中，他有幸得见，一生中所见最为精妙绝伦的剑法。

　　苍生之剑，为得道者心怀苍生、引导万物而出。

　　这是生死之下的决绝和温柔，是只有眼前这个神秘的人能够使出来的剑法。

　　天地之间的独一份。

　　剑势煽动下，木苏公子手心中的火焰瞬间暴涨了三尺来高，如破云的长龙灼上石顶，而凶暴的水势又仿佛被什么安抚下来，波纹有规律地在屋内回流。

　　石壁再厚，也不过有限，万物生气何其辽阔无极，孰高孰低，一试便知。

　　随着烧焦的石屑缓缓剥落，石缝被水渗透进去，埋到半腰的木苏公子，终于松了口气，没想到晏先生看起来柔柔弱弱，原来也有这么可怕的一面……

　　他这么想着，却听见里头传来一个阴沉的男声：“王夫人，在下还是劝你，不要再和可汗大人置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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