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逃
月黑风高，四坪港边，江鱼已没浪底，唯有江鸥时鸣二三。等待过关的大小船只，守着江岸水灯，各自点起渔火，好似十万璀璨星辰，被一股脑撇下，在鱼腥味浓重的水里，不怀好意地探头，把玩着人间蝼蚁。
项达满心是不乐意，点了根呛人的水烟。砸吧砸吧嘴过瘾。这趟生意雇的帮手里，就属他最没名气，龚侩、乔六这些下三滥的货色，都将他当跑腿的仆佣，看他几乎和那几个个送饭开船的船工，没什么两样，终日颐指气使，拿他取笑作乐，要不是老板严谨他们私斗，项达少不了先砍了那俩厮的胳膊腿。
当然，他没这个胆子。
一口烟叶末，灼烧的香气灌入喉咙，项达重重吐了口浊气。老板要打点上下，少不得要去那四坪港里的销金窟里面应酬，可她偏还是带了陈罕徳和乔六去享福，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又要扔给自己。要是稳当守了这一晚，顶多是讨句不咸不淡的夸奖；可要是出了闪失……少说是脱层皮，搞不好还要丢掉小命。
啐，这狗娘养的隳坏世道。
好在这差事难倒不难，只要自己在甲板上，看牢了上岸的浮桥，就是一只红头苍蝇也别想跑。
正云缭雾绕着，一个船工蹑手蹑脚过来，斗升小民，下意识知道，怕这些杀人拿命的江湖客，站在远处小声道：“不、不好了……船舱里有个姑娘快死了！”
“娘的，你们这些瘪犊子玩意怎么搞的？”项达一个激灵，抖落了小半撮烟丝，“这帮娘们儿，就没个结实点的么？你给我看着这儿，我去瞧瞧什么状况。”
他说完，扔了烟就往船舱里面跑去。
人死了事小，可是死了他没管，事情可就大了。
老板一旦是怪罪下来，他可要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步子也不眠的有些急躁，失了平日里的稳当，自然也没有看见，似乎有一抹鲜亮的颜色，突然划过去，不见了踪影。
进了船舱里面，便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他险些被这种气味熏得，反胃想吐。但想着人命关天，还是强忍着，进去查看一番。
状况严重倒是不严重，就是一个姓沈的姑娘捂着肚子，蜷成虾米状乱叫唤。一看项达拉着老长的脸来，旁的姑娘都绕开去，唯恐跑得不够快。
他丫的，项达瞧了一眼，暗道，这不就是娘们常来的那事儿吗？什么“经行腹痛”，“葵水不利”，屁大点事，压根死不了人。准是那船工见识短浅，看着人冷汗好大一颗，脸色白如金纸，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才如丧考妣地找他来。
项达沙包大的拳头没地方招呼，绷着脸道：“多喝热水。”
演戏中的沈约：“……”这是哪跟哪的联想啊！
是个狠人，告辞。
眼看时间拖延得差不多了，沈约勉为其难从水碗里，缓缓汲了些水，逼真地作出一副“缓过来了”的模样。
而这时，项达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
……
有人跑了。
这毋庸置疑。原本守在甲板上的人，被指甲挠花了脸，两个眼圈一青一紫，像头长残了的白罴。那伙计现在还捂着破相的脸，惊恐地描述几个女鬼凶悍夜袭的场景，越说越是荒唐无据。
项达暴怒之下将人抡到水里，又是心焦又是恼怒，却是另一个伙计，冒着盛怒的风险，指了甲板上湿哒哒的脚印。项达这才料到，逃跑的几个女人，应该是在船舷上躲了一阵子，一路沿着浮桥去了，于是踏上那浮桥便追着未干的水渍追去。
而逃走的四个女子，包括婉娘在内，此刻都竭尽全力地向四坪港的船舶司狂奔。
她们无不是蓬头垢面，衣衫发臭，还有一个趿着草鞋，可眼下哪里顾得上爱美，只能挤干了玩命的力气跑。
沈娘子的谋划里，便是她引开项达，方便她们逃脱，至于去向何方，她建议她们向点灯的地方去，那里多半是船舶司或者市集，人牙子就算是再狂妄，也非得收敛不可。
果然，在见到稀稀落落的车马与人踪之后，婉娘终于稍稍放下吊起的胆子来。人烟市肆，花灯如昼，月上梢头，她从前见是等闲，可如今却好像是抓着了救命绳。
可就在此时——
“啊！”
一声来不及收尾的示警，几乎震破了婉娘的耳膜——追她们的人来得好快！
如此速度，十之八九是那几个杀人越货的打手。
理智扼死了扭头看同伴下场的冲动，她听见了脚步声的逼近，不由分说地飞奔起来。
“救命！救命！”
她一边呼救，一边冲向灯光的汇聚之心，这是四坪港夜色下的心脏，供应着有力的脉搏，人越来越多，可什么同伴的呼声却越来越远。
沈娘子，二姐……她不敢想！她不能想！
“救命！救命！有人要抓我！”
奏乐的卖艺人，摆摊的小生意人，看热闹的市井小民，川流如梭的人群，听见这破坏氛围的一叫，少不了几个扭头错愕的，可观赏完这嗓音尖利疯婆子的披头散发的模样，大多却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三分同情三分好奇三分怀疑，还有一分故作不懂的傲慢，似乎她说的是蛮人的蛮语。
婉娘的心缓缓沉底。
兴许是直觉，兴许是她的臆想，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甚至狂奔的男人，带来的可怕的风，都擦破了她手背的皮。
“救命！救命！求求你救救我！”
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她撞到了迎面来的旅人的身上。
这是个很年轻的旅人，穿着一身窄袖的杏色冰裂纹直裾，戴白鹿皮弁，面未傅粉，素若清水洗芙蓉。也不知是不是灯下见人有些偏差，婉娘只道这小哥眉目灵动，仿佛天生便有一股子点睛，也点不来的神气，在黑曜石般透澈的眼眸中。
“怎么了？”
见婉娘不言，那旅人只能开口问她，这一发声，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他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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