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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跳下神坛


这片古老大陆上,灭度河自北向南,破云裂风,卷沙携土,夭矫如龙,迤逦南下。

        沿着河两岸,往东、西延伸数千里,皆是凛东城范畴。

        纵贯整片大陆,自北而南可分为凛东北城、凛东主城、凛东南城。

        半个月后,三人进入凛东主城。

        一路经过彤窗绣柱,满楼袖招,路遇一队公子姑娘策着马飞奔出城,被四五个姑娘追着丢了一脑门香囊之后,来到一处山脚。

        “没有想到,城主府也建在山上。”

        荧悔抬手,挡额,看宽长的石阶绵延向上,两旁栽着高大青苍的树木,翠绿的树叶儿被暑气烫得略微卷起,耷拉在苍虬上。

        半山腰一座大门缓缓打开,似在迎接归来的主人。

        大门通体漆黑、古朴端肃,顶上一块赤色匾额,城主府三个字闪着金光,细看还溢着赤色。

        殷翊没说什么,从善如流牵起她的手,二人缓步踏上石阶。

        荧悔已经受了半个月山下文化风俗的熏陶,总的来说就是,四城一岛,礼数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奇特刁钻。

        但据殷翊所说,他们凛东城的风气是一等一的开放。

        荧悔虽然微觉不习惯,但一路进城来,目之所视处处透着彪悍二字,当真是一座半点扭捏都没有的旷达城池。

        堂堂神女,不说比他更彪悍,也不能堕了神山的名头。

        当即反握回去,同他十指相扣。

        在她看来,这看起来是牵手,实际上是一种反制,一种势均力敌,同她这些日子赶路时和殷翊时不时的对招没有什么区别,二人乃是对手。

        殷翊唇边笑弧若隐若现。

        八里却在后头悬着一颗心,额上滴下两滴冷汗,不知城主这手能保得到几时。

        一赤衣、一玄衫。

        一不羁、一淡漠。

        一短匕、一长剑。

        两只交扣的手,走上九十九级石阶,迈入大门,穿过石道水榭,顺着一条朱色长廊走到底,来到一处院落。

        翠樾千重,头顶浓荫如盖,暑气不至,凉意扑面而来,整个人从蒸笼里陡然被丢入一汪冰涧,激灵灵浑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前院极大,左侧一片空地,灰墙上爬满凌霄花。

        正中一间屋子,门扉紧闭,右侧延出一角悬空露台,上有圆桌一张,露台底下是一汪水池,从院子右侧延伸到后院,里头游着几尾膘肥的锦鲤。

        鱼鸟藻荇,明瑟可爱。

        殷翊带她进入卧房,她的卧房开阔清简,没有花哨摆设,环境是极好的,很合她意。

        除开一点——

        荧悔四下打量:“我们得做邻居?”

        这个邻居近到什么程度呢,他们的卧房就隔了一堵墙。

        殷翊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头一回下山,少不得妥帖照看你一些,如此才算睦邻友好么。”

        荧悔她其实没有什么所谓,在山上时她也和青何隔壁屋,她在屋里转了两圈,挑窗下一张漆黑润亮的墨玉榻坐下。

        殷翊一路走上来额前沁了点汗,碎发垂在眼角,闭眼吹了一下,看起来不像一城之主,像个倜傥少年郎,说话时声音略低,还在继续打消她的疑虑。

        “这个事情,须得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并非我对你的格外亲近,而是凛东城对平顶山的格外礼遇,显的是一种友好大义。”

        说着,从没伺候过人的城主站起身,言行一致、格外有礼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荧悔看了一眼推回去给他:“我喝水。”

        殷翊顿了一下,转头叫八里拿了一壶山泉给这小祖宗。

        默默记在心里,荧悔不喝茶。

        自这日后,荧悔的房里常年备着水。

        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所想表达的“礼遇”乃是二人同住一院、同桌而食,近水楼台地发展一些美妙情谊。

        但荧悔理解的“礼遇”是他会给我倒水、给我关门、给我剥蛋壳,做种种她不耐烦做的细碎琐事,真是一个妥帖细致的少年城主。

        荧悔进入凛东城主府的第一日,过得尤其舒坦。

        然而。

        第二日,小神女满面劳碌困倦。

        第三日,小神女浑噩疲乏不堪。

        两日接连失眠,荧悔眼底青黑,形容颓废,想到先祖们下山之后不说流芳百世,不济的也有功名半纸。

        她,荧悔,平顶山现任小神女,却要思量,一个人日夜不眠能坚持得几日才会疯掉,疯掉之前她要以什么方式了结自己才能不落俗套。

        但据说她颓废这两日,城中却起了轩然大波,一浪一折,回转得令人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第四日,回了一点精神头之后,八里提着一只篮子,同她讲这两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大家都知平顶山作为当世第一神山,该有的神秘架势千年来都摆得很足。

        首先山周设古阵迷雾,浮浮冉冉,逸散千里,飘忽不定,让人遍寻不着。

        说起来,千百年来也偶尔有几个倒霉蛋误闯进去,出来时神神叨叨,有的说看见白衣仙人,有的说看见山上的琉璃玉宫,有的说听见鹤啸九天。

        也有的人在里头饿晕、吓晕过去,醒时已经出了迷雾,但若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就好似在承认自己逊人一筹,人的虚荣心很容易在此时作祟,便只好说得更夸张,看见麒麟瑞兽了,看见龙凤蛟龙了,信手捏来。

        种种传言给平顶山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当世之人对它始终有隔着九分隔膜的崇拜敬爱,仿佛山上住了一群有求必应的活神仙。

        荧悔这一下山,说得好笑点,活脱脱似个行走的许愿池。

        即便凛东城民众普遍安居乐业,但是谁还没有几个尚未达成的愿望呢,无欲无求之人毕竟已经超脱五行。

        于是大家纷纷想要找上这位九公子,期待这等传说中的地方来的传说中的人物,能够抬抬小指头满足他们微不足道的小愿望。

        但小愿望与大脑袋不可相提并论,听说九公子入住城主府。

        大家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勇闯城主府,只好将满腔心愿化为白纸黑字,一封封的信笺雪花一般递往城主府。

        城主府九九石阶下扎了两个茅草篷。

        烈日当空,茅草篷外头两列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男女老少捏着薄薄信纸,满面红光,富户自掏腰包,一路有人送上解暑凉茶。

        而城主府的玄甲军十二时辰地轮班收信,从业数十年来头一回忙得脚不沾地。

        此种情况在这个文盲率不到百分之一的巨大城池中很容易出现一个问题,你写我写大家写,言辞不够恳切重写,中心不够突出重写,导致城中的纸张涨价涨得飞快,从前两枚铜板可以买一捆,如今一钱银子只可买一张。

        实实在在的“凛东纸贵”。

        荧悔从篮子里捏了几张,拆开看后。

        一是感叹城中人的文化水平普遍很高,二是唏嘘城主府竟然错过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商机。

        如今时不再来。

        缘由是偌大凛东城,没有一个人的小心愿得到满足。

        刘屠夫没有娶上美妻;

        许婆婆没有迎来第二春;

        柳家姑娘没能得到城主的青眼,与他春风一度;

        一个匿名的字体狷狂的小子没有顺利过了书院旬考。

        其实第三个荧悔觉得也不是不可行,城主府中有两个人可以实现这位柳家姑娘的愿望,她将此事轻飘飘同另一位当事人一提,殷翊差点折了她的截云剑。

        所以短短三日后,城中东风压倒西风,开始一溜地传言这个九公子徒有虚名、俱无平顶山风骨云云。

        神坛上的人物,被你一句我一句地扒拉下来,此又造成一场轰动,据说还有几个平顶山的忠实拥护者为她辩过几句,终究还是不敌悠悠众口。

        她将这个原由归结于平顶山一贯给人的印象太过和善绵软,世人皆看到平顶山为世付出的一面。

        看到菩萨心肠,却不使雷霆手段。

        这么说的根据很简单,且看多年来,可有一人敢向他们喜怒无常的城主写一封小信的?

        一顶顶的帽子往她头上扣。

        荧悔无波无澜。

        原因之一,乃是昨日殷翊不知从哪给她摸了个通体沁润的玉枕来。

        这玉枕据说是件古物,据说冬暖夏凉,据说还挺值钱。最后这点是荧悔猜的,盖因她看八里将玉枕给她时,那满面心痛的模样,好似剜了他的心肝。

        冬暖夏凉这点荧悔颇为稀罕,如今是酷暑时节,这玉枕抱着确实凉凉滑滑,还有些平心静气的神效,有了玉枕后,荧悔的睡眠质量一日千里,辗转反侧四字如何写她已经不晓得了。

        不过殷翊得知她拿这玉枕不是枕在脑后,而是抱在怀里时,意味不明地看了她许久,荧悔姑且猜是这玉枕果真他娘的很值钱,他也舍不得了。

        第二个原因乃是她很明白,有得必有失。

        此时此刻,荧悔和殷翊转战前院,靠在栏杆上。

        殷翊捏着一罐鱼食,撒下去时那豪放的劲头,让人一看就晓得为何这些鱼条条都生得膘壮。

        她今日精神好,将这个道理徐徐道来:“师傅常教导我,将目光放在实处上,甚个体面、尊严、清誉、情愁都是虚的。得了实处,失些清名没什么大不了。”

        “清名这种东西就同贞洁一般,总要失第一回,失了第一回之后,再如何失便都不算个事了,当然,此还要建立在诸如自愿平等这些前提上。”

        殷翊一张俊美的脸僵在此时,半罐鱼食如雪霰一样飘飘洒洒,落入池中,鱼儿激烈争食,发出哗哗水声。

        他扭头,漆黑眼眸无端锐利:“你是如何得知这番论断的?”

        荧悔莫名看他:“我们平顶山虽然与世隔绝,然也不是土包子……”

        山上春|宫图什么的还是很多的,只是都锁在她师傅床下的小箱子里,她同青何调皮,曾翻出来同赏,互相讨论了些图册的人体美感及可行性。

        譬如很多动作,荧悔都觉得可行性着实很低,青何从男人的角度同她争辩。

        争辩的结果是他们拿着图册去找了公正严明的大师兄,图册被没收了,青何得了十戒尺,她得了十天禁闭。

        殷翊听完沉默良久,道:“贞洁同清名,还是很不一样的,你若要探究一二,往后可找我,我先看些……研习……”

        荧悔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贞洁还是清名。

        也没弄明白,说着说着,他突然红了耳朵根是什么意思。

        总之荧悔下山三天,尽管这个名声不明不白,受得不情不愿,传得不三不四,但她晓得,这个头,是不能开的。

        当民众的心愿微小又趋于分散时,荧悔可以忽视,因为就算是神祗也无法一一满足,他们会将骂名安在她身上,稍微发泄不甘和怒火。

        但同时,“平顶山九公子”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也树得孤高清傲、不好拿捏。

        这正是殷翊想要的,或者说,是他一手推就的,同时也是,荧悔默认的。

        这个世道,慈悲的圣母会被啃噬,铁血的神女才能存活。

        而这些消息飘飘扬杨,一个月后落到千泽湖时,已是初秋时节。

        白衣公子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桃木剑,神情温和缱绻,周旁散了一把又一把,一模一样的桃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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