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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容貌非议


师傅曾告诉荧悔,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靠拳头说话的世道,如果你够强大,就活得舒坦一点,如果你不够强大,只能让别人活得舒坦一点。

        殷翊属于前者。

        在一处停云溟雨的山疙瘩里,用一只灰飞烟灭的葫芦,再次证明了以暴制暴在没有办法讲道理时是适用的,甚至在部分需要讲道理时,为了推进进度,也可以用一用。

        简单来讲,也就是一暴多用。

        所以荧悔等人知道了,幼卿确实是自发自愿蹲进一口红箱子里漂到下游沉江的,她的所谓亲人们甚至不希望她沉在近处。

        原因很多,荧悔斗胆一猜,或许怕污染整个村子的水源,或者诱发一些无法言说的民间诡异传说,亦有可能是懒得替她收敛尸身,治丧办事。

        但幼卿这自发自愿,基的却是一个谎言和欺凌的底子。

        雨还在一帘一帘地布下,在荧悔的长靴底下飞出一条条银线,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规整的房屋外,大家面色沉重,尤以荧悔的脸色,简直要用难看来形容。

        而屋檐下站的村民都目露轻鄙蔑视,斜着眼看侧方,又很快收回来,仿佛看了多少年,也仍然对那样一张脸感到难以置信。

        而两边人齐刷刷看的,就是夹在中间的小姑娘幼卿,此时她脸上紧紧濡贴脸庞的乌黑发丝被全数撩到头顶,正惊愕地看着她的舅母,不敢相信她的舅母会当众把她的脸拂开给外人看,脸上登时淌下两行泪。

        同打在脸上的雨水顷刻融合在一起,徒留一双发红的眼眶。

        这张脸生得有些寡淡,寡淡指的不是某种风韵,而是她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睛无神,嘴唇很薄,面上血色不丰,泛点青黄,鼻梁到颧骨都有点点雀斑。

        如今这张寡淡的面上一点一点涨红,仿佛静止的时间在下一刻被一声哽咽轻轻打破。

        像打破水面上一个泡沫,那样轻,荡起来的涟漪昭显时间再度开始流逝。

        荧悔愣了一下,看到幼卿以手覆面,大片的泪水混着雨水顺着她的指缝流下。

        啪一下把头上的斗笠罩到幼卿头顶,遮了漫天雨丝,遮了大半张脸庞。

        眼前一明又一暗,她头上立刻罩下来另一顶斗笠。

        而北冥脩在此时上前,拽着幼卿往他们这边拉,十八年来良好的教养在这一刻轰然破碎,涨红着脸在脑中搜寻无数遍,却没有找到一字半句有杀伤力的脏话能够体现他此刻心情,只好在音调上取胜,暴吼了一句:“一群蠢蛋!”

        四个字差点将荧悔蓄起来的脾气一道击碎,不够好歹持住了,紧紧下巴细绳,往前一步。

        她手里握着剑,杀气未敛,气势冷然森寒,妇人原本有些得意洋洋的脸霎时变得颓黄,瑟瑟后退:“你,你要干什么……你们看到了,她就是个丑姑娘,她贪心,她是自愿要献身沉河,向北冥神君祈求下一世美貌的,不关我们事啊。”

        妇人身旁的男人稍微挺起胸脯,接腔道:“幼卿得神君圣光普照,自愿以身献神,平神怒火,停云中雨水,是神圣之事!”

        这人的身体像燃过的木枝,无实,干瘦,看着有个形,实则一碰就是虚颓。

        就如同他们对幼卿所说的冠冕之语,以血缘之亲、宗族之名、城之大义垒砌一座高台,许以美好幻想,实则都是虚颓。

        是一群盲目到无可救药的刽子手,逼迫无路可走的少女,逼来的、哄来的,所谓的“自愿”。

        荧悔周身的杀气瞬间暴涨,截云嗡然出鞘的一刹,被一只手摁下。

        那只手稳稳按在她的手背,热度传来,轻轻握了一下,是制止,不是制止她拔剑,是制止她的理智出走。

        她能出手教训这些人,可是能唤醒这一个个行尸走肉、这一座座人形的墓碑吗?

        没有用,这是民众教化和风气问题,是云中王的问题。

        而她今天要是动了手,就变成她的问题。

        北冥脩人就在这里,这些村民可以“来日方长”,但幼卿是“刻不容缓”。

        思绪飘飞。

        妇人像看到她的迟疑,声调拔得尖利而刻薄:“幼卿!幼卿!你说是不是自愿的!?”

        幼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头通红,背微弓,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下意识地就要点头。

        荧悔一手搁在她的肩头,略往下沉了沉:“先等人家哭完。我来说说看,你告诉我对不对,你们告诉幼卿姑娘,以身献祭既能让云中停雨,又能……在下一世得到好报,乃是一种双赢,哄她自己进了木箱了结此生,是不是?”

        “不,不啊,她自愿的,她真的是自愿的……”那妇人吓得手脚发抖,满面惊惶。

        荧悔抬手按一下斗笠,手腕轻旋,并没有搭理妇人的废话:“第二个问题,我且问你,这姑娘究竟哪里长得让你不满意,非要说出丑姑娘三个字来刺她。”

        北冥脩此时接话道:“看你们这样子,就知道平日里没少打压她,呵,送她去死竟也晓得给人搞个仪式,莫不是以为送了一口箱子,一身嫁衣,就不用再背负罪恶了?”

        为首那男人被讽了几句,眼神闪烁,心一横,道:“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吴梁村的事,各位既是过路人,也管不着我们的家事!”

        说到这,北冥脩就来了劲了,火气冲天走到男人跟前:“整个云中,还没有我们姓北冥的管不了的事,今日这姑娘,我就管定了!”

        “那你带走吧。”男人说完,扯着那妇人闪身进了屋,砰一下闭上了大门。

        荧悔:“……”

        北冥脩:“?”

        以暴制暴和口出狂言的后果就是,他们成功把矛盾转移到了自身。

        他们的队伍中,加入了幼卿姑娘。

        只是这姑娘如今还未缓过神来,时不时嘤嘤泣着,想起就垂泪,比云中的天还要多愁善感。

        北冥脩自吴梁村出来之后,晓得这事太大,使了侍卫快马进城将这事报给他父亲云中王。

        转过头来又宽慰起幼卿,打的乃是一个最要不得的方式,掏出自己的悲惨往事同幼卿比惨。

        你被村里孩子欺负孤立啦,我被自家亲哥下手暗杀啦;

        你天天被人追着喊丑姑啦,我十岁之前一把头发都梳不起来啦;

        你无父无母从小捡着表兄表姐的破衣裳穿啦,我还被亲哥诓着穿过女装啦;

        宽慰着宽慰着,成功把自己绕了进去,同幼卿一起洒了两捧泪。

        荧悔和殷翊走在前头,殷翊先她半个身位,导致她一直看着殷翊湿淋淋的头发,突然说:“你这样真没事啊?”

        “没事。”

        荧悔:“没事你能不能别甩头发,都甩我身上了。”

        “……”殷翊缓缓回头,“你有点良心吧。”

        荧悔手里拎着一只八里递来的新斗笠,抬起,指尖抵在斗笠尖头,旋了一个圈,雨水在斗笠边沿旋出飞扬裙摆一样的剔透珠串:“我的良心在这,可你又不戴。”

        “不戴,不舒服。”

        “殷翊。”

        他没有回头,荧悔顿一下脚步,转身去找北冥脩探讨,刚扭身,腕子一紧,整个人回旋半个身位,到他身旁。

        “就不能多叫我一声?”殷翊声音还是一贯低,带着山雨的潮湿。

        荧悔眯了眯眼:“你若是想应,我叫你一声你就该回头,你既是不想应,我找别人去有什么不可以。”

        “这个道理普遍可适用,但有些时候也不大适用,比如说……”殷翊还想同她说一说男女之间那些暧昧隐晦的小心思,其实他就是想让她多叫他几声。

        但看她嘴唇抿直成一条线,显然陷入某种思考,很快转口,“算了,你叫我,我就得应,也没有错,你方才想说什么?”

        被他这一打岔,荧悔差点忘了自己要问的话:“云中的问题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人祸。”他答得很快。

        荧悔抛第二个问题:“这个事要是放凛东,你怎么处理?”

        “凛东不这样。”

        荧悔:“为什么?”

        殷翊接她手里斗笠,往后抛给八里:“哦,若是有人在灭度河寻死,半路想通不想死,爬上来了,须得交一笔污染费。若是死透了,也得交一笔银子。在灭度河里捞尸首是个苦差事,这个钱要死者或死者家里人出。考虑到死者不知是否带什么恶疾,会否对河流下游的人民造成影响,若有,还得重罚,所以,凛东城人不会采用这么蠢的方式寻死。”

        “那凛东城人如何寻死?”

        “凛东人安居乐业,自由散漫,花天酒地,乐子多着,不舍得寻死。”殷翊拨了一下垂到眉骨的碎发。

        此时一道白花花的影子从后面蹿上来:“殷城主,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回头也要同父王提一提。其实我们云中人以前也不这么糊涂……喂喂,九公子你别这样看我,真的,我们云中民风淳朴着呢,就是下雨下久了,好像把人的脑子都锈坏了,今日之事连我在此活了十八年,也是第一回听说。”

        “九公子……”身后一道细弱女声响起,幼卿也走上前来,泪是止住了,仍是一抽一抽,“你方才说我好看,是真的吗?”

        荧悔认真思考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误人子弟的话:“我没有说过你好看。”

        “你……”幼卿身子一抖,原本无神的眼睛瞪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杀伤力。

        荧悔拍拍她肩膀:“我方才说的,不是要你自诩美人。这么说吧,家师擅丹青,作画时有两大好,一好山水,二好美人,他画下的美人我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生得同主流正统美人有些差距,这是事实。”

        幼卿已经呆滞着不能动了。

        北冥脩也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荧悔,半晌小声道:“九公子啊,你怎么能跟她说这些?”

        “我说的不是事实么?”荧悔停下来,见这俩都不如何清醒,扭头问殷翊,后者略微挑眉,点头。

        荧悔这才接着道:“但你不丑啊,这也是事实。人生百相,丑恶在骨在心不在皮。你那舅舅舅母,连带这个村里的人,他们只是因为你长得有哪一点与他们不一样,他们便要抓着这个点诋毁你、贬低你,以显得自己高你一等。你自以为的丑,一半是他们日夜灌输你的,一半是你自己夸大的。他们甚至没有评价你长相的权利,所以,有什么好当真的呢。”

        北冥脩点头,他其实也很对幼卿感到好奇,道:“话说起来,你不会当真相信沉河之后,来世就会成个大美人吧?”

        幼卿低着头:“不是啊,怎可能呢?可我已经生得这样,村里的人辱我欺我,看不起我,这是他们最仰赖我的时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发光的时候,他们说,下辈子我就能做美人了,这辈子我也流芳百世了,好像,怎么说都是赢啊。”

        她扯出一道凄苦的笑,笑意浅,一瞬而逝,轻轻说,“你以为我没有挣过吗?挣不挣的,有什么区别呢?”

        荧悔在这一刻看到幼卿纤薄身躯里被压抑得黯淡无比的一道芒,也曾是利的,愤而挣扎的,只是被人言磋磨得几近于无。

        “区别大了,”殷翊难得搭话,“挣过,你和他们就不再是一路人,不必将思想降格,总有一天你会挣出来。”

        荧悔看一眼殷翊,觉得此人说话虽然不中听,但还是很一针见血:“看你的身子骨,雨里淋了这么半日也不曾打一个寒颤,活到七八十估摸不成问题,未来还有大把乐子等你去寻。再说,即便是苦,谁说苦里开不出花来。”

        她顿了顿,觉得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最后思忖了又思忖,挤了一句自认为妥帖的话出来:“即便是寻死,你也寻得一鼓作气,没有再而衰,更没有三而竭,可见是个性子坚韧的好姑娘,若是把这个心力放在别处,未必不能成一番事,到时候,非议你的人还沉在泥沼里,而你已经破茧。”

        “……”北冥脩再次欲言又止,“类比不是这样用的……算了,也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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