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回肠（五）

殿外凉风送爽，李珑宥惊魂未甫，正待舒口气时，却看到几名部将聚在不远处花荫下交头接耳。

        听到响动后，他们齐齐回头，随即冲他露出了会心一笑。

        这下子进退两难，他只得摆出架势，缓步踱下长阶道：“都跟过来干嘛？”

        “这不是不放心您吗？”

        “我们在外边策应，真有什么事的话，也来得及照应！”

        “就是，这种时候，外边哪能少得了人护法？您忘了上次……”

        “快进去吧，都这会儿还退缩的话，算男人吗？”

        ……

        几人勾肩搭背，嬉笑着凑趣。

        李珑宥不禁面皮发烫，好在这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修饰，络腮胡丛生如杂草，早覆盖了两颊，倒是不至于让他们瞧出异样。

        “别瞎起哄，叫人送水来，”他正色道：“皇后娘娘醒了，要盥洗。”

        “还有，那个……”他才有点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略为窘迫道：“再让人去后宫传话，给皇后送身干净衣服来。”

        众人皆捧腹大笑，兵曹参军魏闵朝着回廊那边招手，两名内侍捧着铜盆银壶及棉帕趋步而来。

        “这还用你操心？”魏闵憨笑着道：“至于皇后的衣物，张堰那老狗早就去办了，待会儿就送来。”

        李珑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众人，大家实在瘆得慌，只得讪笑着告退。

        未得首肯，内侍们也不敢进去，便将东西放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告退。

        殿中悄然无声，皇后裹着一袭羽纱中衣，静静矗立在金柱前。见他回来后，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她细巧的足踝都快贴到合莲卷草重层柱础上了。

        李珑宥顿觉纳闷，方才她不是挺有魄力的吗？这会儿怎么竟害怕起来？

        “你还要如何？”她身材娇小，须得仰起脸才能同他讲话，这样一来，便显得气势不足，甚至有些许哀怨和无奈。

        两个人私下相处时，气场是此消彼长的。

        她这边一显现出颓势，他立刻就壮了胆气。

        “光宽衣自然不够，”他单手抱肘，摩挲着粗粝的下巴，寻思着这副尊容在佳人面前怕是落不下好印象，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做出轻佻的样子打量着她，“皇后娘娘气质出尘，脚步轻盈，四肢柔韧，腰身细软……”

        他肆无忌惮地品咂着，在她面现愠怒即将发作时，却话锋一转，一本正经道：“必是善舞之人。”

        她怒意渐消，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似惊喜，似娇嗔，又似羞恼。

        他得意扬眉，笑道：“看来微臣猜得没错。”

        “你方才只看了一眼……”她抿了抿唇，拢紧了宽大的衣袍，粉颊低垂再不做声了。

        “微臣火眼金睛，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一眼足矣。”他故作神秘地卖弄了一番，见她并未反驳，这才问道：“不知娘娘擅长什么舞？”

        她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轻叹道：“练过几天袖舞，都是私下玩闹戏耍，本不该见笑于大方之家。但你只是想让我献舞，借机羞辱我，羞辱陛下罢了。至于我的舞是好还是坏，并不重要。”

        李珑宥心下大乐，抚掌叫好，“娘娘冰雪聪慧，臣却确有此意。”

        他走过去拾起叠放在地上的青绫，随手抖开道：“此处没有舞衣，便以此将就一下吧！”

        她诧异地接过，展臂量了量，有些心虚，自言自语道：“比我平日练的长了三尺有余，恐怕会气力不足……”

        李珑宥被她给逗乐了，竟在这种细节上较真？这跃跃欲试的忐忑模样，好像下一刻就要登台献艺的舞者。

        “无妨，在手臂上绕两圈，不就可以了？何况也就三尺而已，就当挑战呗！一个真正的武者，趁手的兵器不在时，万般皆可为所用。何况武与舞本就是相通的，何必计较那么多？”他连声安抚道。

        “可是……乐为舞之魂，没有乐师如何是好？”她刚打消顾虑，却又想起一事，焦急道。

        李珑宥哼了一声，知道她是想让其他人在场，遂没好气道：“娘娘大可放心，微臣对裸舞并无兴趣。”

        她被戳破了心事，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李珑宥朗声笑着，怕了拍胸膛道：“微臣来为您伴奏。”

        “你？”她秀眉微蹙，眼中满是怀疑，“行吗？”

        这两个字像钢针一样扎在心口，他差点就跳脚，狠狠一拳头砸在柱子上，恶声恶气道：“人不可貌相，我不行谁行？”

        是他自己敏感，无意间被挑起了隐秘心事，越想越不能忍，咬着后槽牙道：“微臣擅弹铜琵琶，只恐震聋了娘娘的耳朵，这就去找把普通的来。待会儿微臣来弹奏，娘娘踏乐音而舞，若是错一处，我就杀一人。”

        眼见她吓得面无血色，他便愈发来劲，“此刻还剩二十七个，若娘娘连错二十七处，就把他们全都砍了，用娘娘的凤辇运到后宫呈给陛下。这样微臣和兄弟们也就不用熬夜，可以提前班师睡个好觉。”

        她双唇微颤，泪盈于睫，后背紧挨着柱身，哽咽着道：“若是不出错……你可要信守承诺。罢官也好，流放也罢，总比杀头强。”

        李珑宥淡笑道：“娘娘的想法，倒是和家父不谋而合。可我还是主张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她别过头去，将侧脸藏在金柱阴影里，纤细的脖颈微微抽动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她一哭，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

        “他们的生死，系在娘娘身上。”他笑着退开道：“娘娘好生准备吧！”

        他再出来时，那帮看热闹的已经散了，部将方粲和亲卫张闼正推推搡搡，似乎想要过来。

        他合上殿门，走到廊檐下招手，命二人过来替他卸甲。

        快要忙完时，皇后的衣物送了过来。

        他正待拿进去，谁承想方粲和张闼却齐齐劝谏，他知道这二人是父亲的眼线，自不会同他们多说。取了琵琶，嘱咐高岑将人押去北军狱先行看管，便匆匆进去了。

        宫中乐器，虽华贵精美，入怀时却有些不趁手。

        他落座后调弄了一番，总算找到了些许感觉。

        袖舞是极耗体力的，讲求以身带袖、身袖合一，巾袖越长，对臂力和技巧的要求越高。

        他记恨着她方才的质疑，有意刁难，便弹奏《塞上曲》《醉月归》《将军令》《破阵乐》。

        可她竟游刃有余，舒袖折腰，挥洒自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每个动作都与乐声相契合。

        及至后来，已不再是斗气。他以无上乐音叩击她的心扉，而她则报之以绝妙舞姿。

        在弹到《破阵乐》时，雄浑壮丽慷慨激昂的旋律中，竟不觉发出悲声。

        岁月倥偬，戎马一生，人世茫茫，归处何在？

        案上烛火为他袖风所激，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曲毕，暮色已至，皇后终于体力不支，软软地伏倒在地。

        他抱着琵琶走下去，在她身畔席地而坐，垂眸望着她。

        她像是倦急，阖目枕在手臂上，樱唇微张，小犬般气息咻咻，“一处也没错……”她声音干哑，耳语般呢喃，不等他回答，头一歪竟睡了过去。

        他低笑了一声，活动了一下僵麻酸疼的手指，缓缓拨弦，奏了一曲《定西番》，轻哼着词句，为她助眠。

        捍拨紫槽金衬，1双秀萼，两回鸾。

        齐学汉宫妆样，竞婵娟。

        三十六弦蝉闹，小弦蜂作团。

        听尽昭君幽怨，莫重弹。

        旁人都当他是虎狼，可她依在他身畔，竟睡得十分香甜，这让他心底涌起异样的悸动。

        他鬼使神差般举腕，用手背轻触了触她散落满肩的乌发，又攀上去碰了碰她的额头。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他倏然收回手，长吸了口气摒弃杂念，起身放下琵琶，走到一边绞干棉帕，过来替她擦拭额上和颈后的细汗，又拿过她的衣袍替她盖好。

        地板太凉，他有心将她抱到榻上去睡，又怕她醒来误会，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先委屈一会儿，让她趴在自己腿上睡。

        反正外边肯定都传疯了，那么逾越一点也不算什么。

        何况今日以后，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脑中闪现出她玉曜柔白的娇小胴体时，心中并无绮念，而是溢满了难言的怜惜。

        堂堂天子，宁愿献妻也不愿承担责任，实在枉为人君。

        他在昏暗中闭目沉思，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缓缓升起、盘桓良久、直至成型……

        云板声响，李珑宥一惊坐起，听到小婢在门外唤道：“郎君，该用晚食了。”

        他锤了锤昏胀的脑袋，渐渐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失落地叹了口气道：“送进来吧！”

        天子向来懦弱，但与中书令作对之心却日益坚定，这让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迫于压力，废黜了崔家皇后，愿迎李家女入宫，却是百般推诿，不愿册其为皇后。

        九嫔之位再尊贵，也难令李家满意。

        群臣无奈，商议良久后，在九嫔之上拟定了‘贵妃’2之位，这才勉强安抚住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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