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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二卷百足之虫借鬼神断去良缘路


这日清晓,岫烟正临窗刺绣,蒋氏从屋外进来,道:“龙抬头旱着,今儿反阴阴地要下雨。”

        话音刚落,就听雨点敲在玻璃上,雷声殷殷,天也暗将下来。

        岫烟笑道:“二月打雷麦堆堆,今年定有好年景儿。”又刺两针,伸个懒腰站起来。

        蒋氏道:“我才去看秋菱,她已好得七七八八,今儿再歇一晚,可望大安。不然明日家去,你爹见她白吃饭,又要包弹【注1】。”

        岫烟故意道:“妈不是说,他只要有酒吃有鸟玩,就不管这些?”

        蒋氏笑道:“促狭丫头,我还不是怕你花钱?不然为堵他的嘴,你又白赔银子。我倒想说是女婿主意,又怕小叔子小嫂子夹杂扯不清。”

        岫烟腹内暗笑,嘀咕道:“不难扯,她们也不上下撺跳,硬把秋菱塞来了。”

        蒋氏没听清,问道:“怎么我说得不是?瞧你那脸,黑得跟外头天样儿。”

        岫烟摇着她的袖子,笑道:“舅太太说的是!你们只管放心回,老太太那里,我代您作辞。”

        蒋氏拍她道:“这么大姑娘,还撒娇!说起来,老祖宗高寿有八十罢?保养再得益,终究年岁大了,病就多。”

        岫烟道:“可不是?听说还是旧疾。”说着推开窗扇,闻那草香并土腥气。这时雷声由大渐小,已往东南角远去。软雨如丝,落在山石洞中,如轻烟碎雾盘绕。

        忽听院外人喊:“舅太太在么?”岫烟循声一看,只见莺儿擎着伞,站在门口张望。

        岫烟忙道:“在呢,姐姐快请进。”

        莺儿在廊下收好伞,扫扫肩上雨气,笑道:“请太太并姑娘赏光,明儿去杏雨阁用个便饭。”

        蒋氏忙道:“不敢当得很,这几日已叨扰得不像了,怎么老脸厚皮地一去再去?”

        莺儿笑道:“好叫舅太太得知:我们大爷回来了!太太才想置两桌小宴,一为大爷接风,再为二爷洗尘。”

        蒋氏岫烟对望一眼,都道:“大爷可还好?几时到家的?”

        莺儿正要答话,院外又有人扣门,篆儿跑去一看,原来是贾母院中的小丫头霞草。

        霞草进屋,向蒋氏岫烟请过安,道:“老太太今儿有精神,请舅太太去斗斗牌,说说话儿。”

        岫烟见她头发尚未留齐,满脸孩气,遂抓把果子递去,笑道:“我们太太不大玩牌,怕扫老太太的兴。”

        霞草屈膝道谢,两手捧着果子,嘻嘻笑道:“李家太太也说不会,老祖宗说,怕什么,输了钱,讲个笑话儿抵债罢。”

        岫烟逗她道:“李家太太既在屋里,还有那么些姐姐们,凑凑就是一搭子,怎么偏要舅太太去?”

        霞草偏头想了想,道:“姐姐们能摸牌,却没一个像太太奶奶们又会说笑,又有见识,能和老祖宗谈讲到一块儿去的。”

        说着又朝岫烟福几福,求道:“好姑娘,你就行行好,劝舅太太出山罢咧。”

        蒋氏喜道:“好灵透孩子,说话炒豆似的,一字儿是一字儿。依你说,我不应倒不行了?”

        岫烟亦道:“妈妈先去,别叫老祖宗等,莺儿姐姐有我招待呢。”

        莺儿忙道:“我在哪个牌名儿上,敢叫姑娘招待。”停一停,目送蒋氏霞草出去,又道:“我们太太说,这回承二爷大情儿了,要好好谢谢他。舅太太也是二爷长辈,必要请到场。”

        岫烟道:“大爷回来,正该母子兄弟相聚,我们瞎搅什么,再说妈明儿要家去。”

        莺儿笑道:“一顿饭功夫,准不耽误舅太太正事。到时两位太太带着大奶奶和三位姑娘一桌,两位爷隔间另摆一桌,又团圆不又不失礼。”岫烟见说到这份上,情知推不过了,只得答应。

        篆儿送人回来,见岫烟独自发呆,凑近前悄道:“姑娘,薛大爷回来了,那秋菱姐姐”

        岫烟正想着这事儿,遂道:“先别告诉她。明儿你家去一趟,让张大叔套好车,在夹道口等着,我们一回来,就带秋菱走——她这会子在做什么?”

        篆儿道:“在给姑娘描花样。”岫烟叹口气,道:“也嘱咐汪妈一声,别乱跟秋菱说话。”

        次日早起,蒋氏一边看篆儿收拾包袱,犹自感叹道:“我的菩萨!斗了四五把牌,老太太就输掉十来吊钱。还越输越有兴,拉着我们足玩了一个时辰才罢。

        倒叫我怪为难的:把钱拿走罢,好像占人家便宜,不拿,又显得畏畏缩缩小家儿气。”

        岫烟忍笑道:“既是赢来的,就大大方方拿着,李家太太也这样好手气?”

        蒋氏道:“我们差不多,只老太太和鸳鸯输了。唉,就是逗老人家玩哩——有个事昨儿忘了问:他们不是有家庙么,怎么姑老爷姑太太还在外头供着?”

        岫烟道:“有也是贾家的,那位姑老爷本贯姑苏,京中无祠堂祖茔,自然要供在外头。好端端的,妈怎么提起他们?”

        蒋氏道:“是老太太说的,前些时总梦见女儿女婿,梦里他们袖子遮住脸,只指着北边哭。

        老太太问了几句,二人也不说话,老太太急了,上去扯下袖子,唬地一下子醒过来。原来他们嘴巴被泥沙封得严严实实,根本张不开。

        老太太想了一夜才明白,指北就是指园子,姑老爷夫妻定是想女儿了。至于泥沙,你道什么意思?”

        岫烟篆儿都听愣住,篆儿抖声道:“他们坟墓漏了水,灌进泥沙不成?”

        岫烟原也思索的,忍不住“噗呲”一笑,打她个毛栗道:“傻丫头,真要那样,也不会当件事说了。”

        蒋氏也忍俊不禁,道:“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这是姑太太点醒她娘,要借扶乩说话儿呢。”

        岫烟恍然道:“扶乩要在沙盘上写字,这就对上了。怪道那日老太太带林姑娘出门,听说要去烧香。”

        蒋氏道:“老太太说了一大通,我也听不甚懂。只知姑老爷姑太太怨自己离世太早,心疼女儿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妈。所以想她晚些出阁,究竟当闺女比当媳妇松快的多。

        老太太还说,原本要给林姑娘下小定,不知怎么她忽然犯病了,等一过那个日子,病自己就好了。

        说不得,就是姑老爷两口天上显灵,叫她暂缓行事。”

        岫烟道:“不是说推到十八么?这也没两天了。”

        蒋氏道:“又推延了!老太太说,索性等中秋再行,取个团圆的好兆头。”

        篆儿点头如捣米,道:“是了,是了,霞草也这样说。”

        岫烟丢下她们,独自踱到窗边,回想姐妹们前日同去潇湘馆,原怕小定礼不成,黛玉伤心,特欲安稳她的。

        谁知黛玉虽恹恹地,却还跟宝琴论几句诗,拉惜春下一回棋。出来后,大家各各纳罕。

        如今看来,定是黛玉已晓前因,知道双玉之缔稳若磐石,且父母虽逝,其灵仍牵挂疼惜爱女,堪可慰籍之故。

        这样想着,也替黛玉欢喜起来。一转身,就见篆儿立在当地,道:“叫了姑娘十几声,可算回神了。琴姑娘来了,拿来一大包东西,说是给姑娘的。”

        岫烟也听外间叽叽呱呱,像是宝琴的音儿,出来一看,可不是她?

        宝琴正说得兴起,忽听身后帘子响,回头看见岫烟,叫道:“好姐姐,你可算来了,看看我带了什么?”

        说着取出个黑漆小木盒,往岫烟手中一送,道:“你先猜猜它的用处。”

        岫烟启盒一看,里头堆着数根粗纸包缠的细条,六寸长短,手指粗细。

        蒋氏也凑过来看,道:“这头尖尖黑黑的,很像画眉的黛子石。”

        宝琴笑道:“舅太太猜对一半儿,这是画的,却不用作画眉。”

        岫烟把那尖头在手心一抹,道:“像墨斗弹的痕迹,但是没有浮灰。”又捻捻笔尖,道:“这东西是碳,却又比寻常碳硬,依我看打线描边就很好。”

        宝琴击掌道:“着呀!姐姐一语中的,此物叫做桑笔,佛遥人拿它做木工。你瞧——”

        说着提笔在纸上一画,道:“又轻又细,绢帛皆可用得。”

        蒋氏又惊又喜,拿过一支颠来倒去地看,道:“这东西描花样儿多好,他们却只给木匠使,真是糟蹋。”

        岫烟笑道:“这个可画方可描圆,不像墨斗只能打直线,木活用上它,定然事半功倍。只是事无常理,不拘定规,到谁手里就尽谁使罢咧。”

        宝琴笑个不住,道:“你有顺风耳还是千里眼,怎么这些话,句句都和哥哥说得一样?”

        岫烟羞红了脸,道:“和你说正经事,你倒取笑。”

        宝琴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我瞧你们心意向通,替你们欢喜呢。哥哥好容易寻到两盒桑笔,除了送给姐姐做礼物,还有一事相求。”

        岫烟道:“这不是寻常用物么?怎么‘好容易’?”

        宝琴道:“听哥哥说,这碳别的树烧不出来,只有一种叫做‘白桑’的树,取其木芯方可烧出。

        白桑叶干涩,且苦,蚕都不吃它。偏它好生易长,窜地遍山都是,当地人都劈了当木材烧。

        几年前,偶有人发觉烧出的碳又硬又密,这才慢慢流传开来。”

        岫烟道:“既然又硬又密,怎么就没想拿来画画儿?”

        宝琴道:“那发现的人是个木匠。”说着,三人齐声大笑。

        宝琴又道:“白桑虽多,烧起来却不荣易,一个把不好,不是碎成粉就是硬成石头。

        再者木匠惯用墨斗的多,也只北边两个靠山小城有这个。哥哥为买它,不知跑了多少路。”

        蒋氏赞道:“果然难得!但烟儿女孩子家,姑爷什么事要求她的?”

        岫烟捏着笔来回思量,闻言道:“我知道他为何来,明儿我写个帖儿,烦妹妹转交如何?”

        宝琴一边往蒋氏身后躲,口中道:“哪个‘他’?交给谁?姐姐不说清楚,恕我做不了红娘。”

        蒋氏见岫烟跳过来,要拧宝琴的脸,忙把宝琴搂在怀中,笑道:“你妹妹还小,饶她这遭儿罢!”

        岫烟道:“饶便饶她,只是那一包袱里又是什么?”宝琴忙打开道:“是给舅老爷带的东西,哥哥原说亲自送去南雀巷,也给舅老爷请安。

        谁知为蟠哥哥的事,他整日东奔西跑,好几天不曾落屋。哥哥让我先送来,明儿事情完结了,再给舅老爷赔罪。”

        蒋氏心中感慨,道:“好孩子,他能有这句话,就足见用心了,还说什么赔罪不赔罪。”

        宝琴只是笑,又道:“日头高了,我陪舅太太上伯娘院儿罢。”

        蒋氏道:“可是呢,说得高兴,险些忘了这茬儿。若去晚了,真是大大失礼。”说着,三人同出门,往杏雨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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