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四章轻许终生

天璇从轿辇上下来，望见了帘外纷涌而至的雪花，渐渐消融在她大红羽毛缎斗篷其上。

        今日，偏又是个雪天。

        她微微偏了偏手中遮面的团扇，从鎏金凤冠垂落的流苏隙间，望着队伍前方一身金丝玄衣的高大男子下了马，朝她走来。

        她的新郎已无力骑马或行走，是李熙潮亲自来接的亲。

        她探眼一看，都督府内外皆是装点得姹紫嫣红，阶前红毯铺面，匾上红绸挂檐，两侧大红灯笼高悬，门面赤色囍字双贴，果是大户人家的场面。

        而眼前的男子面上却并无半分喜气。

        他见到雪中一身烂漫红衣的她时，似是怔了一怔。迟疑片刻后，向她伸出手去。

        俄而却不等她回应，像是怕她会逃走似地，兀自握紧了她冰凉的指尖，提襟跨步上了台阶，向大门走去。

        天璇被身旁的玄衣男子牵着入了门。她回眸望去，心下忆着为数不多的相见。确是鲜少见他穿如此深色的衣裳，一向都是天青蓝或是沉水碧色居多，偶尔红衣披甲浓烈萧飒，也时常令她眼前一亮。

        不知何时能见他也穿一回喜服呢？

        庭内围了一些将士，有的面生，有的面熟。他们亦是身着玄衣银甲，神色哀戚，在这铺天盖地的赤红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众人望着一脸肃穆的李熙潮牵着她缓缓行至堂前，好几个年轻的将士竟背过身去，抬手抹去落下的泪来。

        眼泪？天璇见过不少眼泪。

        幼时在老君阁曾望见久病不愈的垂目老人死前与子女依依惜别，在场之人纷纷垂泪，但她没有；下山后杀了不少人，那些人死前都会掉几滴眼泪求她放手，但她没有。

        她一向无知无觉，觉得人命不过尔尔。

        可为什么，看到浴血归来性命垂危的魏江和颦眉蹙目面如阎罗的李熙潮，她竟不知不觉落了泪。

        以她的医术，哪怕亲手毒杀的人她也可以瞬间使之还阳。

        可她却完全救不了他。

        她救不了魏江。

        她怎么救魏江？

        魏江身上至少有上百处刀伤与箭伤，五脏六腑尽已破裂出血。

        他被送入都督府的时候，褪下的血衣一层又一层，神志已然不清，只是口齿含糊地请小侯爷赐婚。众人心思全然都在怎么救活他，只当那是胡言乱语。

        可魏江竟求了一路，直到榻前面对众人，终于吐字清晰地将话说了个完整。

        他求李熙潮为他赐婚，他要娶天璇姑娘为妻。

        天璇正在榻前为他止血，闻言怔了半晌。

        她不想二人难过，一个死后抱憾，一个活着恨她，便一横心，答应了魏江临终前唯一的心愿。

        她只看到她点头时，魏江如释重负的泪中带笑，却不曾望见她身后男子阴晦的面色下，一双拧碎茶盏攥出血来的手。

        众人为二人让开了一条道来。在重重玄色包围之下，一席红衣吸引了她的目光。

        魏江坐在堂前，侧对着来人。周身红艳，衬得他煞白的面容越发皎洁无光，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在太师椅扶手间，口中溢出的鲜血渐次没入喜服间，如若滴水入海，难觅其踪。

        李熙潮已牵着她行至都督府会客堂前。这便是要拜堂了。

        人群中那个红衣白面的新郎见来人，回头一望见到她，便缓慢地在几个玄衣搀扶下起了身。

        李熙潮抿了抿唇，将她纤纤五指交予新郎颤颤巍巍的掌中，轻轻松开了手，便头也不回坐上了高堂之座。

        “一拜天地。”

        魏江转身面向大门之际，右腿箭伤令他一时失衡，众人慌忙去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他不要人帮，他定要诚心诚意，亲自拜那天地，让他今生有幸遇此良人。

        “二拜高堂。”

        天璇等着新郎举步维艰地转身，二人向高堂座上的李熙潮跪了下去。她从团扇薄纱间，朦胧可见那座上英挺荣华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朝他们提了提手，示意起身。

        “夫妻交拜。”

        二人躬身相向之时，新郎终是支撑不住地顺势倒在地上，大片大片地吐出已在口中忍了许久的鲜血。

        “魏江！”天璇抱起他，将他的头枕在自己小臂间。她曾杀过那么多人，也曾救过那么多人，生杀之间，却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的慌乱。

        “天璇，姑娘……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魏江每说一句话，便要吐出一口血来，“对不，起。但是我，我好开心呐……我可以为你却扇吗？”

        天璇忍泪点了点头，拾起一旁慌乱中丢弃的团扇，又覆于面上。

        魏江艰难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扇柄，缓缓移开。

        望见团扇下的玉人玉面，他倏忽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唇角鲜血汩汩流入了下颔，在他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来：

        “死前可以和你在一道，做一回夫妻。哪怕是拿命求来的，也是值得的……”

        曾相处那么久，天璇头一次那么近地望着魏江，也头一次发觉他墨色的眼眸此刻如同璀璨星辰，熠熠生光。

        可这道流星般的光，她此生终是错失了。

        她冰凉的手又被怀中之人虚弱地握住。他的眸光开始涣散，却依旧牢牢定格在她面上，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声道：

        “我走了后，你若遇上喜欢的人，定要再嫁他。我会在天上，永远祝福你们……”

        “小侯爷……”魏江随即望向一旁的李熙潮，“我自小跟着小侯爷，也从未求过你什么……”

        “不必多言，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允你！”李熙潮稳稳扶住魏江伸出的臂膀，目中已是布满猩红血色，音色也在极力忍耐着悲痛。

        他连她都予了，还有什么不可允的。

        “天璇姑娘，已是我过了门行了礼的妻子。今后，今后便劳烦小侯爷照顾了。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她分毫……”

        “我答应你便是。”

        闻言，他似是心愿得偿地笑了笑，眼中的眸光渐渐消散而去，枕着天璇臂间的身体也轻飘起来。

        “啪嗒”一声，庭前树间积雪骤然压断了枝丫几许，惊了其上一只鸟悲鸣而去，掠向天边。

        “魏江！”“魏江！”

        “魏小郎君！”“魏将军！”

        “呜呜呜呜……”

        辰霜策马，穿山越岭一刻不停，从灵州赶至老君山之时，已是第二日夜间。

        长风的毒已不能再拖了。经此一战他身中数刀，箭伤无数，加之旧伤未愈，便是要了他大半条命。哪怕她用腕血相救也撑不了几日了。

        她等不到长风醒来，便必须立回老君阁，向师父讨要他手中那枚绝世仅有的灵药，绝心茯苓。

        况且，崔焕之箭伤之毒，她心中盘桓已久，此次也定要向师父问个清楚。

        而更令她疑心的是，此番河东许氏突袭而来，老君阁竟没有半分提前预警。她担心，阁中已然出了大事了。

        行至山门，她下了马，将缰绳缚于一侧。

        夜幕下山间寂静无声，只余萧萧风声传林而来。山道旁，每隔半里便有一盏又一盏燃起的石灯，照着她归家的路。

        她一路上细数着灯数，见一盏不少，她焦虑的心才平复了稍许。

        数月未归，观中亦如常日，在夜间只有正殿里留了几处烛火，殿内供奉着的太上老君一如既往慈眉善目，笑对来人。

        “是师姐？师姐回来了？”今日值夜的是天玑师妹。她正于殿前整理手记，见来了人，愣了半晌才喊了出来。

        “嗯。师父在何处？”辰霜见到天玑，面目终于柔和了几分。

        阁中看似一切如常，看来，是她多虑了罢。

        “师父在颂香小阁，师姐要去见他吗？”

        辰霜颔首，便只身离去。

        天玑心中纳闷：这几日也不曾听闻师姐要回来。况且，阁中诫训有言，任务中的弟子不可擅自归阁。看师姐她行色匆匆，怕是有要事……

        想到此处，她便丢了手记，向那高阁奔去。

        颂香小阁建于在老君阁山间至高处的平台之上，平日弟子甚少前去。

        阁内烟雾缭绕间，宋柏池盘坐于蒲团上。他听见了背后细碎的脚步声，却在门外停了下来。他心下一沉，起身回望。

        他风尘仆仆归来的首徒辰霜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于颂香阁门外立定，见了他便直直跪了下去。

        宋柏池叹了口气，道：

        “不可。绝对不可。”

        辰霜心里预料到了这一答案，但仍是直言道：

        “师父既然徒儿所求为何，那必然也知徒儿为何非求不可。”

        宋柏池拂袖，面带愠色道：

        “绝心茯苓乃是本阁至宝，怎可随意予了旁人？”

        “师父，萧长风不是旁人。他是河西军少帅，徒儿已探得，萧怀远必然是要传帅印于他的。他不能死！”

        “萧长风已为徒儿所用，若再能医治其病，徒儿便能使整个河西对圣上死心塌地，永不负大唐。”

        望着言辞恳切的辰霜，宋柏池一时失了神。他自小教出来的，一向无心绝尘的首徒，竟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如此相求。他冷笑一声道：

        “是对圣上死心塌地，还是对你死心塌地？”

        辰霜抬眸相对，不解道：

        “有何不同吗？”

        “自是大有不同！他不知你身份，你还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辰霜一时垂首怔了半晌。

        是了，来日他若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知晓一切真相，还会如此信她护她吗？

        宋柏池言辞犀利，誓要断了她的念想。

        “若将着绝心茯苓交予他，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毫无裨益。”

        辰霜咬唇，终是忍不住驳道：

        “可是，他身上的病，明明就是圣上……”

        “住口！”宋柏池见她差点脱口而出，急急上前捂住她的嘴，叹道，“你既已知晓，还来要这药做什么？”

        辰霜缓缓捻着膝下前襟齐齐整整摊于地面上，沉言道：

        “师父曾言乃是萧帅故人。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难道就不曾对那故人生有一丝愧疚之情吗？”

        “若是无愧疚之情，师父为何要我下山医治萧长风？那，必然也不是圣上的旨意吧。”

        “若是有，为何不肯予我那绝心茯苓救他独子？”

        宋柏池闻言惊起转身，抬手指着跪在地上却步步紧逼的辰霜，久久说不出话来。

        故人不曾负我，我却有负故人。

        他的思绪顷刻间却回落至十年前，离宫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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