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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想开第27天


大商七年,  京都下了夏初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这场雨从晚间开始下,一直到深夜,还滴滴答答的不得停息,  亭枝阙的布置装修精美至极,就连屋檐上接雨水用的雨漏都是铜制的莲花造型。

        东叔在东宫小厨房添着柴火,  红泥火炉上温着一碗浓稠的药。

        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外面的黑夜,  眼底深远,像是在想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

        在小厨房不远处的亭枝阙,容穆轻轻起身,用剪刀剪了剪烛芯。

        灯火骤然暗了许多,他回头看了看,商辞昼眉眼紧闭,  已经睡的很熟了。容穆方才总觉着商辞昼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但又说不出那股子奇怪在哪里,  只觉得这暴君面对他,  貌似好说话了许多。

        ……也诚实了许多。

        但容穆是万分不敢小瞧皇帝的。

        今日若不是闯入东宫的那个小少年,  容穆压根不知道皇帝身边随时随地都跟着一队隐卫。

        商辞昼,  比他想象的要更深不可测。

        他那样高贵骄傲的一个人,  竟然也有一天会跪下祈求虚妄眷顾,  那画面太具有冲击力,  在容穆的脑海中迟迟不退去,  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也不知道是在烦自己的人设与那小公子太接近,  还是对当年商辞昼如此行事而心闷。

        容穆再睡不着觉,  从旁边摸了一把伞,  推开亭枝阙的门,  往黑夜的玉湖边走去了。

        灯火晃动一瞬,  床上的男人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没能清醒,雨声滴滴答答从莲花漏而下,催人入眠至极。

        突然,好像有人又重新推开门,声音进入二楼。

        商辞昼微微睁开眼睛,“刘东……?”

        那人踢踢踏踏的蹦上楼梯,脚步轻快欢乐,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

        “什么东叔啦,东叔在给你煎药,我是亭枝!”

        商辞昼手指抓了抓白色小被,奋力睁开眼睛,就见一个模糊的小身影朝他凑了上来。

        对方光着脚丫,脚丫上还有一些泥水,绸缎的裤腿被挽起到腿弯,有一边还滑落了下来,像是刚下湖摸鱼回来。

        “太子太子,你今日在练武场为何又受伤了,是你的弟弟们又在欺负你吗?”

        商辞昼听见自己开口道:“不许叫我太子。”

        那小少年“喔”了一声:“阿昼阿昼,不要睡啦,你起来,我看看你背后的伤口。”

        商辞昼想起来,却鬼压床一样半天动不了,那小少年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在耍赖,便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往起拽了拽。

        这一下犹如梦障被打破,商辞昼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但他却成为了旁人的视角,在一边看着那人二话不说就扒下了他的衣服,床上的他还未曾反应过来,一抹黑乎乎的绿泥就糊到了背后。

        还被一双小手重重的乱七八糟的抹了抹。

        “阿昼,你是太子,他们怎么敢欺负你啊!下次再欺负你,你记得还回去,别指望你那偏心父皇还能为你做主了!”

        商辞昼笑了一声:“我不想与他们计较,亭枝只看到我背后有伤,岂不知他们这会还起不了床呢。”

        背后恍惚没了声音,商辞昼心底急了一瞬,迅速转过头去,就见对方正站在铜盆前洗手,边洗还边叽叽喳喳道:“总有一日,阿昼会变成万人之上的皇帝,会从太子府搬到更豪华的皇宫中去,到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阿昼了。”

        “那亭枝与我一起去吗?”商辞昼听见少年的自己急声问道。

        那小人转过头,一张清秀小脸无比清晰的映在烛火下,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商辞昼看着那脸,心中就是重重一跳。

        “你不嫌弃我是你俘虏来的南代小奴?”

        商辞昼:“你不是南代小奴,我为你起了名字,你叫亭枝。”

        小少年哈哈笑了两声,含糊道:“你可别粘着我啊,我生来喜爱自然,才出一个宫殿,不想再被锁在另一个皇宫中……不过嘛。”

        商辞昼忙问:“不过什么?你快说。”

        “不过你要是能让大商皇宫全都种满莲花,我就陪你去玩玩。”

        “我可以种的!种许多,把御花园和乾坤池都给你种上,你会不会喜欢?”

        小少年捏了捏下巴:“那一定会很好玩。”

        商辞昼笑了一声:“对,一定会很好玩。”

        商辞昼正兀自沉浸,就听那小人叉腰闷笑了一阵,床上的他不解,问道:“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我一定会对你好。”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你知不知道,只有南代皇室才会给宫廷种满莲花?你在大商皇宫中种植,不怕那些大臣上奏本参我?”

        商辞昼低声:“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种区区一点莲花又如何,只要这个人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你若是喜欢莲花,我把南代打下来给你玩。”商辞昼突然道。

        对,若是这天下都是他的国土,朝臣怎么还会管他种什么莲。

        没想到那人忽然大惊失色:“不行不行,不可以打南代!你已经欺负了一次南代,以后不能再欺负南代!”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南代吗?还有南代的莲花。”

        那人嗫嚅道:“那是我的故土……你一打仗,南代太子就要上战场,你们王不见王,打起来就是昏天暗地的,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所以你要答应我,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许和南代开战!”说着他跑上前来,抓住商辞昼的手,“你答应我,快答应我!”

        商辞昼看着对方那双微翘的湿润眼眸,喉咙滚了滚道:“……好,你别着急,我都依你。”

        对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有模有样道:“你生来就是帝王命数,以后肯定是要当皇帝的,到时候你好好治理江山,与南代万世修好,这才能创造太平盛世。”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商辞昼气道,“小孩子别老气横秋的。”

        那人嘿嘿一笑,神秘道:“太师来给你上课的时候,我在窗外偷听的!”

        商辞昼无奈:“你可以进来,同我一起听。”

        “那不行,外人眼里我还是‘南代小奴’,没有规格同你坐在一起的。”

        商辞昼有些不高兴:“我说可以就可以,总有一日,我要叫你站在我身边,再无人敢置喙!”

        小少年眼睛明亮的看着他,露出一点贝白色的小虎牙笑了笑:“你要我当你的宠君?”

        商辞昼怔住,宠君……?

        不行,宠君地位底下,怎么配得上他的小亭枝,要当也应该是当——

        他眼神顿住,半晌咽了咽喉咙,没敢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吓到眼前人。

        “我……今日父皇同我说,南代太子到访大商离洲境,离洲境距离汉口河很近,我恐怕要出去一趟。”

        小少年眼睛一亮:“是太子哥——呃,阿昼,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我也想见见南代太子。”

        商辞昼看见自己摇头道:“不行,此行山高水远,路程颠簸,你身体娇嫩,承受不住的,而且……你不是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自己的小花缸?这一路匪患横行,恐怕不易养花。”

        那人委屈的皱了皱眉头,嘴里嘀嘀咕咕:“来的时候倒是顺利,怎么回去就这么难……”

        商辞昼没听清楚,他道:“我会很快的,一个月时间,我一定会赶回来。”

        “一个月就能回来吗?”那人问道。

        商辞昼笃定点头:“我一定赶回来。”

        小少年这才舒展了脸上的表情,他神色天真无邪极了,嘴里念叨着要他给他买沿路的糕点果脯,还要给他带沿路的花,他虽自小生在王庭,但也想要见见这天底下别样的东西。

        商辞昼看着那人与自己贴在一起,还神神秘秘的拿出了几张揉皱的花纸,纸上歪歪扭扭的习着字体,隐约看出写的是亭枝二字。

        除了亭枝,那角落还别扭的画了一朵小莲花,少年的自己笑着从一边拿过小狼毫,替对方改着错字,末了还不忘在亭枝旁,再小心注上两个劲瘦小字。

        ——辞昼。

        “我走之后,你不可常去玉湖玩水,李隋川会替我来盯着你,还有,晚上心情不好不能再偷偷溜出去抓蜻蜓,你上次说想养鱼,我已经为你捉了一些锦鲤,你喂食的时候少一点,锦鲤爱吃,别给喂成个大胖鱼,到时候抱都抱不动了。”少年商辞昼声线低低的嘱咐着,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语。

        商辞昼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年前的他。

        这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会这么温柔的对待一个人?

        商辞昼知道自己秉性,那些年他虽然还稍显稚嫩,但暗中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不该是如此毫不设防的状态。

        他又怎么会被那些废物皇弟伤到?还这么明显的带伤回到东宫,在这人眼皮子底下晃悠。

        活像他就要让对方看见,好这么温声细语的照顾他一样。

        那两人还在继续说话,商辞昼看着自己一一记着那人嘴中想要的东西,最后对着小少年道:“我走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天下了,我那些皇弟一直在好奇你的存在,不过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你只管安心待着,没事不要往出跑,等我去会会那南代太子究竟想干什么。”

        不行。

        不可以。

        这一趟不能去。

        商辞昼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他想要说话,想要动,但却好像第三者一样被隔绝在了外面,亭枝阙的布置比他眼中的新了许多,他看见自己轻轻牵起对方的手:“我笨,学不会冲藕粉,明日时间紧,亭枝就再为我冲一次藕粉吧,还要撒上桂花蜜糖,这样才好吃。”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那当然,我会乖乖等阿昼回来的。”

        商辞昼蓦地闭上了眼睛,他指节青筋暴起,抬手狠狠的按上了太阳穴的位置,胸口中仿佛又在翻涌血气。

        回来?

        他知道,这一去,回来,东宫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他又会变成那个父皇不爱母后早逝的孤独太子,没人会因为一点小伤口就担心他念叨他,也没人会这么咋咋呼呼的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帮他选一些自己拿不定的主意。

        商辞昼看着自己少时脸上残存的笑容,那脸色是如此真情实意,还没有戴上后来僵硬冰冷的面具。

        红木莲花床上,那小少年擦了擦脚心,费劲吧啦的爬上了床,周围被褥被他的动作弄乱,他看着少年自己熟门熟路的又整理好,然后帮对方轻轻盖上了露在外面的小腿。

        “亭枝、亭枝,过来我这边睡。”

        那人滚了一圈,带着满头软发砰一声撞进了他的怀里,扑鼻的花香迎面而来,商辞昼看见自己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不行……

        不行!

        不能睡,不能走,不能再丢下对方一个人。

        商辞昼牙关紧咬,脑海中是“亭枝”在木盆边洗手回头的一幕。

        眉眼唇鼻,精致秀丽,尤其一双微翘眼眸,瞳仁又黑又亮,仿佛收进了世间所有无邪纯真。

        像极了……像极了他的容——

        “陛下、陛下!”一道脚步急匆匆的闯进耳朵,然后又有谁着急忙慌的端来了一碗药,一双清瘦的胳膊将他扶起,紧接着有药勺递在了他嘴边。

        刘东在一旁急道:“好端端的,如何发起了高热呢……郎公公已经从皇宫赶来了,整个太医院的人也都侯在外面,眼瞧着天就要大亮了,陛下怎么还不醒来……”

        商辞昼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微微睁开眼眸,转头一瞬,就瞧见一截青色刺绣的衣襟出现在视野中。

        容穆见他醒来,表情一下子便舒展了开来,“陛下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自己的剂量给多了,让商辞昼得睡个三天三夜呢!

        到时候不止太医院,恐怕连百官都得跪到这东宫来向天祈福了!

        只是商辞昼却不说话,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只定定的盯着容穆,仔细瞧去,他又好像散着在放空一样。

        容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喂?!”

        商辞昼瞳孔晃了一顺,终于低声开口,却说出来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容……容穆,你是不是,会冲藕粉?”

        容穆愣了愣:“是啊,你、你现在要喝吗?可是你药还没有喝——”

        “孤不喝药,你去,给孤冲一碗藕粉。”

        商辞昼长发散下,他坐起身,一手扶住额头,郎喜早就从皇宫中跑出来了,此时和刘东一起,两个凑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眼巴巴的守在一旁。

        郎喜表情又忧又喜:“陛下,那今日早朝……”

        “传旨,孤今日,不上朝。”

        他说完,一手突然抓住容穆细瘦白皙的手腕,瞧着对方那双懵懂漂亮的眼睛。

        “孤要……”

        容穆傻眼:“陛、陛下要什么?”

        完了,这皇帝该不会是被碧绛雪熏傻了吧!

        只见商辞昼胸膛缓缓起伏,像是在平息什么,几息后,他转头看向容穆,开口道:“孤的藕粉,要放桂花蜜糖。”

        容穆:“???”

        完了!

        这暴君好像真的坏掉了!

        容穆顶着一众火辣辣的视线,硬着头皮问刘东道:“东叔,东宫有备藕粉吗?”

        刘东嘴巴张了张,才道:“有的有的,在亭枝阙的小厨房。”

        容穆头皮发麻,站起身看了商辞昼一眼,“陛下要先将这碗药喝完,才可以吃别的东西,否则——”

        换作以往,这暴君肯定又要嘲讽加威胁,但容穆话还没说完,就见商辞昼直接端起药碗仰头灌下,仿佛喝的是一碗露水。

        容穆:“……”

        商辞昼将空碗倒放在桌上:“孤喝完了。”

        容穆心底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正要出去,就被拉的踉跄了一下,回头看去,那一大早就要吃桂花藕粉的皇帝陛下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容穆心里虚的厉害,生怕被别人发现是自己把皇帝给熏傻了,只能好声好气道:“陛下不放开我,我怎么给你做东西吃?”

        商辞昼一愣,这才缓缓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容穆走后,商辞昼就从床上下来了,他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在盆边净手洗漱,郎喜大气都不敢喘的跟在皇帝身后伺候。

        他从陛下登基一直跟在身边,从未见过陛下回东宫,更别提一大早起来就要吃东西,甚至连风雨无阻的早朝都给罢了。

        今日出去,不知道又有多少朝臣诚惶诚恐,生怕这位主子又攒着劲儿要搞贪官世族了。

        商辞昼净洗完毕就下了楼,昨夜疾风骤雨,这会檐角的莲花漏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

        刘东跟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的专挑着好听的说。

        “陛下,昨夜雨大,东宫花园的花散了一地红,但又有些新芽发了出来,玉湖的水又涨了许多,已经到了石壁边缘,老奴今日去瞧了瞧,怕锦鲤跳出来旱死,没想到这鱼儿聪慧,还在湖底游着呢——”

        商辞昼伸开手,郎喜极有眼色的将新龙袍替皇帝穿上,他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这会儿只默默的在一旁服侍着。

        刘东见天子寡言少语,不知一夜过去,陛下心中可消气,他只好又挑了一个新奇事儿道:“陛下幸至东宫,东宫玉湖多年来没有长过水植,今早老奴去瞧锦鲤的时候,竟然看到湖底黑泥中发了好些白芽儿,玉雪玲珑,极为可爱!”

        商辞昼这才垂眸看向刘东。

        “什么芽儿能在水中活株?”

        刘东却脸色惭愧:“回陛下,老奴才疏学浅,不知是何植物,只能看它长出来了!”

        商辞昼不再过问,他抬头,透过亭枝阙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

        碧空如洗,清风拂面,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天气,眼角余光闪过什么,他转头,看见了被容穆放在窗边的碧绛雪。

        昨夜深陷梦魇,记忆只停留在二层小楼,根本无从看见当年的那盆花究竟是否同如今一样……商辞昼胸口起伏了一瞬,脚底微动,朝着碧绛雪走了过去。

        一夜过去,碧绛雪香味更加馥郁,商辞昼还没来得及弯下身子,就见一个少年端着小碗火急火燎的从小路那边跑了过来。

        “陛下陛下!”

        独特的重音叫法让商辞昼神色一顿,眼神跟着容穆的身影转动,看到对方被门墙遮住的时候,脚底已经不自觉又往门边走了几步。

        只几步,就又硬生生自我控制着停了下来。

        容穆额头上有一点薄汗,手上小心端着一个白玉小碗,跨进门朝他道:“快过来看看,别的不说,我这份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陛下吃完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将玉碗放在亭枝阙的小桌上,一手叉腰用袖口沾了沾脸侧,只是不知方才是否将袖口挨上了藕粉袋子,这一抹,非但没有干净,反倒多添了几分滑稽。

        商辞昼不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开口提示,只眼睁睁看着皇帝坐在桌边,然后默默拉开了旁边的凳子。

        几个人傻愣在原地,商辞昼察觉不对抬头看去,才见容穆期期艾艾的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他不得不亲自开口:“过来,坐孤身边。”

        少年嘴唇微张:“啊?这,我、我也能坐吗?”

        商辞昼眼底动了一下,“孤是皇帝,孤说你能,你就能,过来。”

        容穆这才挪着脚步过去,屁股只沾了半边,生怕这暴君哪里不对又给他找事情。

        但对方只是执起勺子,轻轻的搅了搅藕粉,藕粉晶莹剔透,混着橙黄的桂花蜜糖,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容穆见状道:“这东西要先化开,然后再趁其不备再用热水冲泡,还要不停搅动,这样才能做成功的。”

        商辞昼嗯了一声,舀起一勺送入了嘴中。

        桂花的香味骤然炸开,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自己刚吃了药,里面的糖浆仿佛比平常多了些许,商辞昼吃了几口,默默放下了银勺。

        他问:“你如何学会冲泡这藕粉的?”

        容穆愣了愣,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这……这不是挺简单的吗?我好像一直都会,只是不常给自己做。”

        商辞昼眼神深深:“孤以前从未问过你,你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是在哪里生长的?你说你只有大商皇宫的记忆,是否有人曾伤害过你?让你忘了过去?”

        容穆从昨晚就觉得这皇帝有些奇怪,今天早上这股古怪更是到达了巅峰,他本来因为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而心烦意乱,但商辞昼一夜过去,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咄咄逼人了。

        也不再将他与当初那人拉在一起说。

        容穆心中稍微好受了一点,也不再满嘴跑火车,而是认认真真道:“我之前不是告诉过陛下,我无父无母吗?”

        商辞昼点头。

        容穆表情无所谓道:“是真的,我从小在一个有很多小孩子的地方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在那里了,那儿最初的条件很不好,但好在我去的时候已经八九岁,勉强已经能够照顾自己,那里面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好些连话都还不会说呢。”

        容穆想起过去微微出神,郎喜和刘东悄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就见天子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少年,眼中是让人为之暗惊的幽深旋涡。

        郎喜悄悄低头,同刘东道:“老哥,这容公子怕不是说的……”

        刘东也满脸讶然:“嘘,陛下今日似乎不太对劲,我等安静侍候就是。”

        郎喜深有所感的点了点头。

        可不是,天子上朝上了整整七年,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唯独回东宫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罢朝了。

        对这位容侍君的态度也变的微妙了许多……像是,像是在主动接近?

        郎喜不敢再深思了。

        这头,容穆抬手撑着下颚,接着回想道:“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小时候一天只许吃一顿饭,多的就没了,幼儿有两顿,十岁之前的孩子若是表现好,还能有糖果奖励,若是表现不好,就要受到大人的惩罚——”

        说到这里,容穆眼角余光瞧见商辞昼的手指缩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就见对方喉咙滚了滚:“什么惩罚?”

        容穆叹了一口气,皇帝神色骤然变得有些阴沉。

        郎喜和刘东在一旁恨不得直接消失掉。

        “关小黑屋,不给吃饭,或者太调皮还会被绑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在外人看来那门面光鲜亮丽,但里面的孩子无依无靠又年纪小,还不是任人摆布。”

        商辞昼缓缓吐出一口气,桂花蜜糖的滋味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他冷声道:“你也被如此对待过吗?”

        容穆点头,又赶紧摇头:“我长得好,又会看人眼色,所以没受多少磋磨,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刚来大商皇宫时,是真的都忘了这些,陛下这时候提了起来,我才想起小时候的这段时光。”

        这段福利院的时光,真是让他感到时间飞快啊!

        容穆兀自沉浸,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和皇帝的频道错开了十万八千里。

        在商辞昼心中,从小被培养,不听话就要挨打,吃不饱饭,被随意欺辱对待,这是只有培养死士才有的手法,这种人也许最开始有自己的神智,但时日一久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只会变成一个执行命令的活死人。

        容穆这样的性情,根本不会变成一个听话的棋子,所以才被扔在了他的面前……自生自灭吗?

        “你对那里,可还有具体印象?”商辞昼突然问道。

        容穆一惊,要什么印象?这可都是现代的事情,这暴君该不会是在套他的话吧!

        他警惕道:“早没印象了,从那里出来,我就没再回去过。”

        所以就算是不被需要的废棋,也会被洗脑不能背叛吐露具体地点所在。商辞昼收回视线,不再看容穆看着他时警惕又忌惮的表情。

        那不信任的表情让他心中刺刺的不适。

        “你不喜欢那里,若是哪一天想起来,便告诉孤吧。”

        容穆皱眉:“嗯?告诉你干什么?”

        商辞昼语气阴阴:“孤让它消失掉。”

        容穆:“!!!”

        他下次、绝对、不给商辞昼增加剂量了!

        容穆局促一笑:“陛下放心,那里现在已经很好了,有专人在管着的,真的,我不骗你。”

        商辞昼只点头,不知道对他的话信了几分。

        容穆默默压了压受惊的小心脏,回过神来突然道:“不对,陛下今日为何对我这么多话?”该不会又在算计他吧!

        商辞昼面上和以往并无不同,无人知他心底是何感受。

        他道:“碧绛雪功效突出,孤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容穆下意识道:“什么梦?”

        商辞昼眼瞳转向少年,低沉着声音道:“孤好像梦见,你小时候的模样了。”

        容穆:“???”

        跨时间跨空间跨种族的三跨都能梦?这就是天生帝王吗?还有什么能来压制一下快成精的商辞昼?

        等等,话说这人今天也太粘着他了吧……从刚刚就在一直看他……再这么下去,他碧绛雪的马甲迟早要被掀个底朝天——

        对了!还有碧绛雪,他的大笨缸,昨夜心中烦闷出门抓蜻蜓,差点都忘了被“打架”波及的本体!

        一晚上过去,也不知道他的本体有没有继续自闭。

        容穆想到这里就坐不住了,他起身,快步走到小木窗下,和方才的商辞昼做了一个动作。

        弯腰,赏花。

        只是商辞昼那时被他迅速吸引了注意力,而容穆这会却是仔仔细细的看到了碧绛雪的模样。

        商辞昼见他走过去就不动了,偏偏身影背对着他,身量比起梦中人长开了好些。

        与那人有关的所有记忆都没有了,只一次虚幻梦魇,他只见了那么小小一个片段,心中就抽痛不已。那他当年从离洲境回来后,究竟是怎样一个绝望的境地?

        本无活志……

        本无活志。

        他原本不信刘东说的话的,也不理解悯空为何骗他。

        商辞昼不知道自己做梦的契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那个“亭枝”,会是在什么时候。

        他只是发现,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容穆又是怎么沦落到那样的地方去的呢?刘东说那人折了,可折了的人,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别的地方?

        容穆究竟是不是亭枝阙里的人?

        商辞昼根本不能想象,这里面暗影重重,而他,只剥开了最浅显的一层。

        只是这浅浅的一层,就已经让他失去自我,看不得容穆在他面前吃苦受罪了。

        商辞昼看了一眼眼前的桂花藕粉,想起那人方才抹到脸上的白色粉末,他侧头伸手,郎喜极有眼色的递上来了一方小帕。

        商辞昼刚起身,准备朝容穆走去,就听见沉默的少年冗长的倒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双手掐扶住碧绛雪细细的花杆,崩溃道:“碧绛雪!碧绛雪!你什么时候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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