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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始化


事实上辜幸曾是个相当有仪式感的人。逢年过节或是遇到“超级月亮”、双子座流星雨之类的现象,哪怕条件不允许,或者第二天需要早起,她也一定会熬个大夜,不错过每一件在这一时间点应做的事,然后精心记录,仔细包装,发到社交平台上。

        她的青春是时间的颂歌。每一个阶段所做的事情都是当时最为流行的,最能彰显“个性”的。因此在被锁的空间的起点,还有着不堪回首的中二记录,有着为数众多的测试转发,不知所云的大量留言。

        不知道从哪一次跨年开始,辜幸对时间的概念不再清晰。从前“跨”年,确乎是有从“2007”到“2008”这样的明确感觉的。

        现下,再一次坐在投影着春晚的屏幕面前,看着新出现的年轻貌美的主持人,她蜷进烤火的取暖器,百无聊赖地编辑着给必要的人要发的新年祝福。这一天好像和以往也没什么两样,除了在窗外炸开的烟花会渐次点亮昏暗的大厅,楼下有着孩童不知疲倦地嬉闹。

        生怕忘了什么人,她向下划着消息栏,翻出了不少陈年故人。给一年没有说过话的老师发了句祝福,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自己删了。辜幸一时间有些恍然。这个老师和她关系还不错,但毕业后他们之间确实也不再联系。辜幸代入到对方的视角当中,也觉得似乎通讯录里面留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是种负担。但是想着想着她又觉得怅然。随着学校员工大洗牌,调走的调走,校区之间互串,没有微信更没有电话号码,两个人基本上就失联了。故人在时间的长河当中失去了痕迹。

        再往下翻,就翻到了尽头。

        辜幸的微信丢失过一次消息记录。那段时间不知道是因为微信卡bug还是手机内存不够,只要进入微信就会跳出初始化的窗口,然后消息记录洗劫一空。她当时很生气,但是却是那种落不到实处的生气——她有失去什么东西吗?应该是有的。但是一细想,那些聊天记录也没有什么珍贵的,没有什么需要回溯的。文件早就备份好,重要的照片也都已经特别地下载了下来,那些对话要么印在脑子里,要么没有重温的必要——日常生活中的对话也不见人记录下来啊。

        或许当时有一丝杂念,但是辜幸迅速地把它甩到脑后去了。她乐观地想到,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手机空间节省了,就像大脑会自动排泄代谢废物,记忆会选择性地淡化,以免占据太多空间。

        又是一次蹲到零点。辜幸手忙脚乱地在一个又一个窗口点着发送,再进入上方弹出的窗口第一时间回复有所回应的人。她扬起笑容。这次准备得非常完备,不会再出现对方给自己发了祝福,自己却没有给对方发的现象啦。她总是乐于做那个顾全一切的人,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漏洞。

        “新年快乐。”

        辜幸还没有反映过来,手已经条件反射地点了进去。

        徐冗。辜幸看到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想法,最终明晰的只有一条:他们可不止一年没有说过话。中间隔的是五六年时光。这可怨不得她落下啊。

        辜幸看着上方还没有变化的“00:00”,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新年快乐!”

        然后,转瞬间被其他无数的信息流攫取。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面论证了人的意识、潜意识和前意识的存在,并指出,真正影响人行为的并不只有浮于表面的意识,在意识的下方,还有一座看不到边沿的巨大冰山。那座冰山潜藏着人的全部过往,思维方式与不自觉的倾向,在悄无声息间左右人的选择。

        辜幸从来都忽视冰山的存在,她听着自己喧嚣的心声,如常地发着消息。

        直到海水下落,冰山露出一角。

        倒也不是那种花样百出的一看就是群发的祝福词,但也不是指向鲜明的送给一个人的祝福。就是这种意味不明的语句,简短的语句,比其他的长篇大论都更加鲜明地印在辜幸的脑海中。

        又或许是什么新套路?不带称呼,意味不明,才让人更加觉得这好像是给自己的独一份的。辜幸试图把这个想法挥出脑海,却忍不住往下想。这又算什么呢,明明相隔了空白的五年,两个人已经不再共处一片园子里面。难不成真的应了那句“和平分手”?

        辜幸嗤笑一声。能够和平分手的。大多是,没有很深的感情吧。她长呼一口气。谁知道徐冗怎么想的,又要来撩拨她平静的心湖。

        撩拨。对,这个词,让她羞赧恼火,却无比准确。倒也不是她有着怎样的情感在里面。毕竟五年过去了,那些青涩的回忆也很难再惹起她的悸动了。

        辜幸回完所有的信息,时间也已经到了两点。徐冗的信息再次被刷到了下面去。辜幸很久没有熬这么晚了,大学动辄三四点的作息在读研这几年里被纠正了个彻底,如今她的脑海中针扎般地疼。她挣扎着放下手机,躺平在被窝里,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算是个怎样的跨年夜呢。没有遗漏,中规中矩。她又想起徐冗发来的祝福。徐冗本科后便去就业了,如今不出意外应当是在投行工作。辜幸记得他当初成绩就很好,即便在p大卷的要命的金融方向。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辜幸猜测他应当会过得不错。至少不会像当初一样束手束脚,很是拮据。

        过去的辜幸,和如今的徐冗在一起,会有完美的结局吗?辜幸不知道。她抬起手臂遮住并不明亮的卧室灯,在冰冷的空气中浅浅地呼吸着,不阻止自己漫无目的的遐想,放任思绪像小舟一样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之海游荡。

        至少过去的徐冗一定不会发这样简短的话。他会精准地踩中辜幸平时不经意提起的愿望,在琐碎的谈话中提到的畅想,把它们拢进祝福里。徐冗的文笔不好不坏,但辜幸看到他写给自己的话,从来不觉得他是个不擅长写作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每一个字都恰好地扣响她的心弦呢。

        尽管。辜幸想到这里笑了出来。妈妈觉得他文笔很烂。

        “怎么能和我家小幸比呢?”辜幸仍然记得妈妈说出这句话时那种不屑的、骄傲的神态。

        辜幸却知道,因为那是只写给她的,真挚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勾勒出好长好长的段落。辜幸读的时候也在想,写这些话的徐冗一定处于冥思苦想、遣词造句的状态中吧。时不时抓一抓头发,敲好字又删掉。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脑补。现实中的徐冗很少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别别扭扭的,只会在写的信当中暗藏葆含情感的话。辜幸把它们一点一点挖出来,一点不费力,徐冗已经为这片埋金藏银之地松好了土,还欲盖弥彰地用精细的笔触小心盖好。

        徐冗的祝福总是让辜幸感到眼前一亮。

        辜幸还记得她问妈妈,为什么自己要叫这个名字,辜幸辜幸,辜负幸运吗?

        “爸爸妈妈只是希望小幸一定要幸福呀,如果幸运一些,当然更好。在一开始,妈妈还不知道小幸要姓辜,所以在生你之前就想好了这个名。后来你爸爸欣喜若狂地去填名字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妈妈姓辜,姐姐已经跟着爸爸姓,作为二胎,辜幸就随了母姓。

        辜幸天马行空的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每次遇到暗含幸运的事情,她都抓不住?在流星闪过的时候,学姐对她说:“小幸快许愿!”辜幸总是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愿望呢?她冥思苦想,想不出来。过生日也是这样,无数个愿望被错过。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圆梦的小精灵,也帮不了她这样憋不出来哪怕半个愿望的人吧。

        徐冗的祝福就会像好心的小精灵一样出现,在旁边提醒她,小幸,别忘了,这是你繁杂细碎的生活中曾经有过的心愿。记得抓住它。

        几年过后,辜幸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个幸运a。错过支教保研的申请时间,在选课投点的时候永远选不上自己心仪的水课,成绩一开始尚可,却被某门五学分的专业课拉了个彻底,最后和保研差了一名,失之交臂,开始勤勤恳恳的考研之路。

        越是忙碌而无自我的日子,就越是模糊。辜幸记不大清那时的经历了,就好像当时开玩笑地向舍友撒娇的话成了真:真想用时光机直接跳跃到考研成功的时候啊。

        然后不知从哪个电影里面汲取了灵感,辜幸渐渐用另一句话来解释自己许愿失败的原因。只有通过自己才能实现愿望啊。那些飘渺的许愿瞬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飘远的幻象。

        只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徐冗不在她身边了,所以,她短暂的幸运也离开了,生活又回归独自的、奋力的跋涉,失去光环。但是那些玄学的思量、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就消磨在时间滚动的齿轮之间,化为齑粉。就像装饰得五彩斑斓得手机,回归出厂设置,回归平淡与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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