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夜行
没有支点的辉光是浮华，辜幸告诉自己。她坐在前往s地的高铁上，手机的界面是打给徐冗的拨不通的电话。他应该还在飞机上。
对面的学长倒了杯水给她。
辜幸礼貌地拒绝。
旁边坐着一男一女一对情侣，是学长找来帮忙的，比他长一届，现在已经开始工作了。专业不是特别对口，只能说是文科院系的，有一定社调经验。
团队一下子就壮大起来，辜幸安心了许多。
在路上浅谈了一段时间，辜幸已经了解到对方叫伍仁，眼见就要博士毕业了，秋招失利，各种新闻社都因为他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文章而拒绝了他。辜幸和他交谈中听到对方口若悬河，能感受到他见识不窄，因而有点困惑他为什么没有发过文章。
“前几年一心经营社团，有点荒芜了实习呀投稿呀之类的事情，没有提前筹划，后来知道要怎么做的时候已经晚了。看来学工和学习果然是不能两全。”
辜幸笑了笑没说话。
“学妹，一会儿咱们分下工。我在调查报告这块儿比你经验丰富一些，今晚我会起草一下咱们的报告结构和调查要点，顺便查一下法律条文，麻烦你整理一下已有资料，做个简单的类似于文献综述的那种报告出来，可以吗？可以适当关注一下国家统计局和中国家庭追踪调查的数据，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学长他们会提前查一下s地相关情况，根据我们的成稿规划一下后续计划。”
事实上之前伍仁虽然没有选好题，但是已经有了大概的研究方向。他只说是和辜幸这次想要调查的东西有一定的重合之处，但是没有细说。辜幸也就没追问。学术选题有的时候是需要保持一定的垄断性的，虽然辜幸本就无意借鉴什么，但是也不会冒犯他人隐私。
辜幸应下。
她刚刚查了官方通报，徐冗那边就打了电话过来。
辜幸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一遍。出乎她意料的是，徐冗似乎有点生气。
“你已经在路上了吗？”
辜幸找补道：“两个学长和一个学姐和我一起。”
“辜幸，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问题没人调查？难道只有你想到了吗？”他的话和报社老师不谋而合。但是报社老师似乎还顾忌着什么，他却直白地表示着自己的不认同。
辜幸抿了抿唇。
“查不出什么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有危险。你带上多少个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在s地无依无凭，怎么处理可能发生的事情？到了以后来xxx酒店找我。”
“徐冗，我们已经来了，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走。你记得《三块广告牌》吗。我想世上那样的母亲少一点，那样的正直警官有路可走。往好一点想，也许背后什么都没有呢？就是一个简单的运输链，早就被警方封锁了，只是在表意上有点含糊”
“第一，你不要往不了解的事情上抹电影里面黑白分明的质感，现实背后不一定有那样的坚守。第二，这不是儿戏，容不得假设。”
辜幸听出他语气的严肃，温和了口吻：“我会见机行事的，徐冗。我以后可能还会干无数次这样的事，难道你每一次都要拦我吗？”
对面挂断了电话。辜幸哑然。
对面的学姐没再和男友贴贴，俯过身来对她说：“男朋友的电话吗？”
辜幸点点头。
学姐了然地笑了笑：“应该担心的。虽然，记者作为公众的良心，有的时候就是要去探索那种没有被揭露出来的、大众好奇的事情，去说出真相，即使真相是枯燥的，即便真相是荒谬的，哪怕真相是危险的。我支持你哈。不过到那里还是经常给他打电话报平安吧，你还没有步入社会，家人担心是应该的。”
辜幸感觉自己被温和的流水抚慰了。
“没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去往人所罕至的地方的孤勇，就谈不上好的采访。在这个高度同质化的时代，要去做那个唯一、第一。”
辜幸嗯了一声。
“不要想太多，踏踏实实地查资料。s地那边的情况我会查个仔细，保证大家的安全，尽量高效地找到答案。你还在上学是吧，我们争取早点回去。”学姐摸了摸她的头。
辜幸安心地拿头蹭了蹭她，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学姐歪倒在男友身上：“小学妹太可爱了！呜——”
一旁她的工具人男友还在勤勤恳恳地查资料。
这辆高铁半夜能到s地。辜幸查累了资料就揉一揉脖子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高铁不知道行到了哪里。四下俱黑，偶尔能看到忽闪而过的路灯，村庄不灭的萤火。
她身后座位的女孩大概是还没睡，耳机声音开得很大，辜幸能够听到传过来的音乐。看年纪，像是个大学生。她没想明白开学以后怎么还有大学生出去旅游。
根据刚才查的资料，辜幸发现过去确实是有几篇带有准确数字的调查报告的。一个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是五六年前的，顺着网络论坛、贴吧摸过去，她还能看到当时讨论的火热，网友的义愤填膺。目下来看，一些句子仍然能触动她的内心。辜幸觉得，她也许写一篇文章也就只能写出这样的一句话。
原来这世界上不乏真心实意的人给出令人动容的句段，而她在某种意义上，与这些网友无异。在风口浪尖上推波助澜，在浪褪去的时候不舍地离开，追逐另一波浪潮，追逐另一次情绪的高潮，是很多事情的过客。
那时候的调查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但是时过境迁，人们始终醉心自己的生活，伸不出手去深入地参与别人的生活，也不一定能想到世界某处还是有荡不清的沉疴。
那个时候的数字就已经触目惊心了。年龄段、人数、伤亡辜幸不忍卒读。但她还是仔细地把重要的细节摘录在文档里，作为综述的一部分。她不断地缩小研究范围，从s地，到y市，再到t镇。
资料是永远查不全的。你只能尽可能地找到有代表性的、有价值的，去尽可能地抓住重要的东西。
辜幸记得，她第一次写论文为搜集资料而困惑的时候的时候，老师这样对她说。她如今看着浩如烟海的数据和事实，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时间像一条翻涌而来的长河，辜幸再次意识到。那些往事因为互联网出现而更容易被叩访、探寻了，但毕竟河水不会返潮，她只能在岸的另一侧扼腕叹息。十几年前的z国，流动着，嘈杂着，像是黄河翻滚着泥沙冲刷堤坝，在一轮一轮的治理与筛查下出现了些许澄澈。但今日去深挖，依然能看到水面下的复杂。这是一条河动态的本性。
身后人的音乐声不知何时也停了。高铁上的灯倒还是彻夜亮着，四周的人四向倒伏着，一片凌乱。鼾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还时不时地变着调。
“xx站，到了。”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有零星的人上上下下，衣料摩擦发出窸窣作响的声音。辜幸趁着站台的灯看清了一角外面的世界。杂草丛生，四周是无尽的荒原，不知道要跋涉多久才能看到乡镇。
辜幸突然想到，如果被拐到这样的地方来，没有信号，被丢掉了手机，关进小黑屋里面——不，哪怕不关起来，也会穷其一生都无法逃走。
徐冗没跟她继续置气，早早地把酒店住址发了过来。
辜幸给他回道：“谢谢小冗！我过来就去找你。你早点休息~我们电话联系。”
徐冗发了个气哼哼的表情包。
辜幸笑了笑。这样的事情她不敢跟妈妈说，但是可以跟小冗说。因为结局是妈妈会想方设法阻止她，徐冗会想方设法帮助她，保护她。
夜渐深了。辜幸渐渐地也坠入了梦乡。梦里一片寂静。
半夜学姐的闹铃还没响起，徐冗的电话先打了过来。辜幸一愣。她没有把时间告诉徐冗。但她却忘了工作日走这条线路的高铁并不多，在官网上一查就能查到。
“我一想还是不放心，一会儿就过来接你们。记得收拾好东西。”
辜幸听着他硬邦邦的语调，鼻尖一酸。“好。”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因为知道要早下车，学姐学长睡得也不死，听见铃声就醒了过来。几个人听了这通对话各有心思，在一旁收拾起东西。
辜幸又和他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学姐酸酸地说：“这夫管严就是不一样。”她一边的男友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还是沉默不语。
辜幸尴尬地笑了下：“一会儿小冗接我们去酒店。”
列车到站。
辜幸背着背包下了车。她来得仓促，只带了电脑还有一些洗漱用品。几个学长学姐里面也只有伍仁装了个单反和录音笔，其他人都是差不多的轻装上阵。
徐冗开了一辆辜幸不认识的车过来。他自己走到了进站口那里等。辜幸看到了他翘起来的一根呆毛。她很少见到对方这副模样。天色还是呈现出浓浓的黑色，连星子都没有几颗，可想而知明天的天气会不大好。
辜幸按耐住拥抱他的欲望，只是拉了他的手回头对三个人说：“这是徐冗，也是p大人，这几天来这边出差。这是伍仁，刘娜，陈柯”
上车她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有外人在，徐冗也没多说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显得很沉默。
倒是陈柯被刘娜戳了戳，开口道：“我和刘娜把t镇人口贩卖的情况大概调查了一下，特别是最近那起。我们的计划是先去拜访一下当地警察，了解一下情况，再顺着被抓起来的人口贩子和购买的村落周围选点采访。虽然掌握的资料不多，但是我们肯定会看一步棋走一步路，不会莽撞行事的。小幸男朋友，你就放心吧。”一路上他都沉默寡言，辜幸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长的一段话。陈柯本人则是心跳的厉害。看到刚才徐冗严肃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怵，甚至不敢直呼对方的名字。这个男人很年轻，但看起来很有气场。
“嗯。这几天就多谢你们对小幸的照顾了，我的工作那边实在抽不开身。”
“到时候我让小幸把我的电话给你们一下，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
到了酒店徐冗不由分说给伍仁他们又开了两间房，就拉了辜幸去自己的房间。他提前不知道辜幸要来，点的是标准大床房。
两个人也没有做什么，徐冗拉着她倒头就睡。辜幸感觉到他一直死死地箍着自己的腰。半晌，她叹了口气，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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