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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遇


“啪!”

        一个狠厉的巴掌随即落在陈津宜脸颊上,震耳欲聋。陈厚这一下打得自己手都酸麻,但他正处盛怒之中,顾不得把握分寸。

        陈津宜被这山崩之力摧毁了脊梁,歪歪扭扭倒向地上。她有些耳鸣,脸被纹上一个清晰可见的手印,已微红发肿,连带着后脑都胀痛起来。

        虽然脑袋嗡嗡作响,但陈津宜的意识却很清醒,她颤抖着、挣扎着撑起身子。

        “你……你他妈的刚刚说、说什么?再说一次!”

        许是没有预想到陈津宜会有爆粗口的反应,陈厚在惊愕中愈加气忿。酒精做了情绪的催化剂,他陷入一种不可自控的狂躁,这种受到挑衅的感觉,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在自己的领土称王,容不得任何人的冒犯和反抗。

        陈津宜其实想到了自己的下场,可想不想得到和能不能接受是两件事。以前她也经常挨打,可被扇巴掌,这是第一次。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安慰自己:只要安然接受,便不会痛。她痛得要命,身体是,心也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她没有做到让别人满意,她便要承受天崩地裂的后果,可从始至终,无人在乎她是否满意、她想要什么。

        她在努力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没人让她觉得这样做值得。

        “我跟你,”陈津宜一顿,逼自己镇定地与男人对视,“没什么好说的。”

        男人因为这句话而呆滞了,只有嘴在随着呼吸而张合。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陈津宜从他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克制和怜悯,忽然有些反胃,觉得好没意思。没等着因醉酒而变得迟钝的男人反应过来,她就拖着身子绕走,径直换了自己的鞋,向门外冲去。

        打开了那扇门,陈津宜像找到了迷宫的出口,不管不顾地向楼下冲。身后传来男人的喊叫声,还有陈若若一边喊着“姐姐”一边追出来的声音。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月牙明晃晃登在空中,洒下薄薄的光。

        小区里出来散步的三三两两的老人结着伴往外走着,嘴里唠着家常。小卖店的门口搭着棋局,背着手围成一圈的老人正给局中人谋算着到底该跳“馬”还是挪“車”。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远处广场舞喜庆的音乐声缥缈着。

        陈津宜的泪像开了闸一样不停地淌。

        冲出家门,是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勇敢的事。

        但从本质上来说,她还是一个软弱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就算逃出了家门,她也不敢往其它陌生的地方去。

        陈津宜拖着步子,默默走上去往学校的路。

        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她才有一点儿被保护着的安全感,才能肆无忌惮地流泪、悲伤。如同以往无数个骑车归家的黄昏,又如同无数个骑车上学的清晨。

        陈津宜的脸很疼,背很麻,就连带那双腿都有些软。她漫无目的地走,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想、演练,停不住地假设、怀疑,最后所有牵牵绕绕的思绪都化作淅淅沥沥的呜咽。

        走了约摸二十几分钟,她刚想着,再有一会儿就该走到学校,路上应该不会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便在模糊迷蒙的视线里,发现前面电影院门口几个熟悉的面孔。

        是她的同班同学!

        陈津宜看到于涵,心里一惊,没来得及认真辨认剩下的是谁,就扎下头去,加速脚步,拐进旁边一条小道。

        小道走了有十米,是一个丁字口。再往前的路灯没有亮着,一片寂寥的漆黑,可右拐的小巷还是灯火通明,光线漫过墙来。

        见四下无人经过,陈津宜停下脚步,将背抵在紧挨巷子口的灰白墙壁上,无力地抚慰自己仍在砰砰跳的心口。

        她没料到会在这里的电影院碰见她的同学!

        这个电影院是宁海市最早建成的一个,营业的时间已有很久。陈津宜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这里是以前爸爸妈妈相亲约会的地方,在那个时候,算是最新潮的去处了。大概因为这样,妈妈才接受了爸爸的求爱,或许,这里也是妈妈所经历过的最好的约会场所了,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记忆犹新。只是,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整体的设施都老旧了,连门前的招牌都灰乌乌的,陈津宜每天路过,并没发现这里再多受欢迎。

        于涵会选择来这里看电影,着实是她意想不到的事。

        于涵是四班的纪律委员,主要管理课间和午休的秩序,但与她的工作实在不符的是——她自己就是个大嘴巴,且十分喜欢传扬同学的八卦和秘事。陈津宜骑破自行车上下学的事情,就是由她第一个发现,又添枝加叶地讲出去的。陈津宜后来才知道,她在讲述里变成一个惊慌失措的穷酸鬼,看着于涵家的车,眼睛都发直了。可事实上呢,陈津宜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车,于涵落下后座车窗,向她笑呵呵地招手,她也只是礼貌地回了个笑容。陈津宜怎么会想得到,于涵的笑才不是因为高兴和她同路,而是开心自己发现了别人有趣的小秘密。

        陈津宜没斥责她,只是刻意开始选择另一条回家的路,让自己离她远远的。幸运的是,现在这条路,她没再遇到过拉下车窗和她打招呼的同班同学。

        她也算警惕了,刚看到于涵的脸,她便急匆匆地躲了,于涵应该没有注意到她。如果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于涵发现的话,那人一定还是笑呵呵的。

        不过第二天她又会变成别人的笑料。

        这便是她躲闪的原因。

        陈津宜深吸了口气,等了等,觉得自己原路返回的话,不太稳妥,不如选择绕过电影院比较好。反正她这样灰溜溜的逃避,也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她迎着光,转向小巷里走去。

        第一眼,就看到狭长小巷里,那个仰靠着街灯灯身而坐的人。

        那是一个和她穿着相同校服的男生。

        那人紧闭着眼,双唇微合,额前汗湿的碎发有些凌乱。他的左腿屈立着,右腿直愣愣伸开,两只手有一只搭在腿上,另一只是无力地耷拉到地上。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外街的声音显得有些太吵了,陈津宜听不到这人的呼吸声。

        后巷没有人家住,只摆放着一个半身高的垃圾桶,巷子通体只有一个门,应是联通着电影院的,不过紧闭着。如果不是照明的灯还亮着,这条巷子绝不像有人经常来去的样子。独身一人待在这里,实在有些奇怪。

        她本想着转身离开的,因为她不确定,如果自己上前多管闲事,那人会不会变成她的麻烦,也不确定,如果从他身旁路过去,她会不会被找麻烦。她的麻烦本就够多了。

        但她没有离开。

        澄黄的光圈潋滟之下,陈津宜逮到那人指间鲜红的污,那些血珠已滴滴洒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仔细看才发现,男孩连嘴角都带着淤红的伤痕。这耽于夜色的、狂妄的赤红,诉说着多少无奈与狠厉,硬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陈津宜看出那人受了伤。

        她下意识以手背抵上自己仍然肿痛的脸颊,感受那块充血纹理在细嫩的肌肤摩挲之下变得更为酸麻。陈津宜想,大概此刻她自己的脸,也是这个样子吧,于是更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句同病相怜。

        怎么不是同病相怜?一般的岁数,身着一样的校服,他们本该欢欢喜喜窝在沙发与家人翻遍全部电视栏目,或该和几个好友看上一两场好评如潮的电影,要么就是伏着案专注解决课业的习题,再抽个空畅想一下自己可期的未来……但这些都是虚想。他们堆叠一身显目张扬的伤疤,却低调得只能存在于这无人经过、无人问询的后巷,恐怕就此散成一缕幽魂,也无人知晓,就算上了电视新闻,不过一个代称“某男”、“某女”,就可总结他们荒唐散漫的一生,可他们的问题,无人关注,他们的灵魂,也无人拯救,即便他们将自己的艰难宣之于口,被千万同胞听去,大多也都会嘲一句“矫情”,深感可怜可惜的,不会有几个。

        陈津宜忽然又想起刚才胡映荣在厨房里的背影来。她那么渴望有人帮自己一把,都落了空。同病相怜,最无奈不过是自己的苦处无人问津,知道的也默不作声。

        当这样的认知充斥在陈津宜的大脑时,麻烦与否,都不再重要。她觉得自己的管控机能失调了,取而代之的是冲动,是大脑反反复复传来的信号,那信号告诉她,她应该这样,她必须这样。

        一念之间,陈津宜决意踏出自己的安全区一步。

        世上多的是在有情夜里唱尽失意寂寞的旅人。他们是其中之一,也是恰好偶遇的一对。这一次,她要做一个倾听者。

        陈津宜在穿堂的夜风中,揽过最灼烫的细腻温柔,朝他而去。

        林宥岚感知到原本立在远处的人冉冉朝自己的方向而来。

        但他懒得看来者是什么人。

        半个小时前,他刚刚在这后巷打完一场“群架”,只不过这“群架”并不正宗——他是一个人,对手是一群。

        下午来班里找他约架的高三生足足矮他半个头,身形也干瘦,不住地满嘴扯着浑话激他,又趾高气扬,信心十足地说要与他肉搏单挑。林宥岚当下就猜到会有诈。

        可他还是只身赴约了。实在因为这种杂碎,他压根不放在眼里。

        他担着缓缓降落的漆黑天幕走进这巷子,靠在墙边默默抽完第二支烟时,巷子口才来了动静。林宥岚将烟头随手扔进垃圾桶,挑眉审视眼前站定的五个人。

        站在最前头的是找他约架的人,他只记得那人扬着头,高傲地称自己是高三年级的“老大”,而林宥岚揍了自己的“兄弟”,必须付出代价。林宥岚光顾着欣赏那人滑稽的神情,连他叫什么都没记住。

        后面的四个人倒是没穿校服,不过和他大概也差不了几岁。其中三个小弟脑袋上染着红红绿绿的毛,个个套着件风骚的皮夹克,如果不是手里拿着甩棍,林宥岚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摇滚现场。

        很可惜,这些蠢人再怎么装老成,也藏不住自己脸上写满冲动与狂妄的稚气,更掩不住皮夹克下肩头处的空落。他们以为花点钱收几个“小弟”,穿点看着“有派头”的衣服,买几件合手的器具,身上纹个左青龙右白虎,脑门再刻上“义薄云天”四个大字,就能凌驾于别人之上,混得风生水起,至此就可以让认识或不认识自己的都畏惧自己、都高看自己一眼。

        简直荒谬至极!

        林宥岚被这几个自信的半吊子逗乐了,忍俊不禁。

        “你胆子倒是很大,”站在最前头的筷子精挥动着自己手上的棒球棍,讥笑这个真的空手而来的人,“可惜傻了些。”

        虽是这么嘲讽,可他着实有些琢磨不透眼前这个淡淡笑着的男孩。

        这人是高二年级的,比他还小一岁,可据他的“兄弟”报告,这人只出了一招他兄弟便躺地不能起了,可以说是力量和技术的全面碾压。让他说,面前这人虽然从身型来看的确能够给人十足的压力——大概一米八出头的身高,肩宽腿长,双手插着兜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可从气质来看,实在不像是会打架的——这人眉目润朗如玉,浅浅笑着的样子不露一丝凶相,反倒有些温文尔雅。实在不像有在拳脚上碾压别人的爱好。

        “是吗?”林宥岚嗤笑了一声,收回了自己的笑容,不过依旧以温和的语气调侃几个人,“你们胆量也不小。”

        “别他妈废话!你把老子朋友的胳膊整脱臼了,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今天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儿!”

        “哦……”林宥岚回想起了前两天自己把一个口无遮拦的高二同学揍了的事,心里有把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他瞬间变了神色,手从校服裤兜里拿出来,冷然道,“只废他条胳膊,算他走运,你该多谢我手下留情,没让你好兄弟在病床瘫上个一年半载。”

        筷子精见眼前这人笑容不再,而从眉宇裂出一道愤怒的、皱巴巴的纹,知道他被刺到了软肋上,便无畏地大笑,复述着兄弟的话说:“怎么这么大怨气啊?难道是我兄弟说了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事?嘶……听说你妈妈是个出来卖的啊,给钱就能搞得定的那种?”

        是了。

        林宥岚高涨而起的暴怒只在一瞬间。

        他极速上前,带着狠厉的一脚猛踹在筷子精腹部,电光火石之间,筷子精和身后两个小弟已被这一脚的气力砸得轰然仰躺下去,发出撞击的沉闷响声。另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林宥岚挥拳重击在脸上,当下头晕目眩,径直跪坐到地上,鼻血都横流。

        他们一招未出,甚至未能反应过来,便落了下风。

        几人因剧痛而呻/吟着,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眼前出手狠虐的人。昏黄的灯火打在他身上,可没过一分给他们。这人高大的身躯拢下一片沉重黑暗,完完全全罩住他们。

        筷子精终于见识到这人的真面目。

        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早已不见踪影,这人愠怒至极,反倒撑开一个狂妄的笑,眼神是精现锐利与狂纵,他俯视众生的姿态可谓跋扈,好似青面獠牙的魔鬼,因嗅到了血腥气味而疯狂。

        “胳膊还是腿?”少年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冰霜刺骨,他一顿,如给几人施临恩赐一般,继续说,“自己选。”

        筷子精恼羞成怒,腹部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但他还是颤索着支着身子爬起,握紧手里的棒球棍。再怎么说他也是高三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叫一个低自己一届的转学生拂了自己脸面?

        少年岁数慢慢长,心气却一早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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