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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破碎


这次怀孕,如依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次,腹中胎儿的性别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子辰有姐妹五个,对于头胎生了女儿的如依,是的,他们家再也不需要女孩了。在衫渔镇所有村子,重男轻女的思想永远流行。糟糕的是,计划生育正在风口浪尖,首胎是儿子的家庭不允许生二孩,是女儿可以继续生,但不能性别鉴定。这样,生女儿的家庭会绞尽脑汁进行性别测试。愿意掏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样,二胎若是女做掉的利率就大了。

        如依越来越关注身边同样有身孕的女子。她听说或见到一些女子怀着怀着,胎儿就不见了。她终于了解,胎儿长到五个月左右才能通过b超鉴别性格。……五个月啊!这时的胎儿已经成形。已经会动。如依想想就胆战心惊。

        她忍受着怀孕带来的所有不适。她等待鉴定胎儿性别的时刻到来。又害怕这一刻。她真希望世上没有鉴定性别的破机器,这样她就无需担心肚里胎儿的性别了。她日夜在心里默默祈求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她不想幸苦孕育的胎儿被打掉,那是她的骨肉、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啊。

        她希望子辰对她说,如依,没关系的,男孩女孩子我都要,只要是你生的。但是,子辰从不说这样的话。公婆不说。爸妈也不说。她感到没有力量抵抗亲人们的沉默无言。时间似乎令她成长了,即使看起来更是黯然失色。你看,她现在是如此深切的疼爱肚腹里的小生命。她再也不觉得那只是一团多余的肉。

        那时滥用选择权,如今没有选择权。一切全凭天意。她期望看到或者听说有生两个女儿的家庭,或者有女人执意生下第二个女儿。但是她的圈子太小。没有反抗的榜样,她只能煎熬着。

        她听隔壁婶婶说“酸儿辣女”,就仔细观察自己的胃口,看愿意吃酸还是辣,她甚至刻意吃许多酸甜果蔬。她还听说孕妇的肚子若是球形会是儿子,她就天天盯着自己的腹部看,希望腹部渐渐长成球状。大妈说她肚子挺圆是男孩的可能性大时,她兴奋激动。这些都是支撑她的希望。

        忧甚于喜的日子,多么漫长。她时而因邻居奉承的话快活,时而担心胎儿是女婴。她竖起耳朵听子辰与她父母的家常闲话,她太想听到只言片语“不论性别都生下孩子”的话。最终,她失望了。

        如依都快抑郁了。那些破机器在迫近五月的日子像狰狞的野兽在她的梦里日夜撕吼。她有时也会朝好的方向想。她想,那么多女人都顺利生下男孩,我也可以的,我不比她们缺胳膊少腿。如此告慰的背后总有点酸涩在心里蔓延。

        如依盯着日历时的无声叹息只有简陋的租房知晓。她不敢在公婆和众人面前表现得灰心丧气,多不吉利。公婆及子辰都说会是男孩。他们兴高采烈地打牌,一如既往。怀孕的如依惊慌失措的心只属于她自己。她逞强的一面倒是像她嗓门粗暴的妈妈。她从来不找姐姐妈妈或者哪个女性朋友诉说内心的痛。她压根不朝那方面想。

        阴霾压得她无法喘息时,她就要求子辰陪她去江边兜风,去市中心凑热闹。以此打发难熬的时刻。自怀孕初,沮丧就如影随形。强烈的担忧来自她怀孕的症状。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喜欢吃酸,也很清楚肚腹是圆形。也呕吐。诸多症状和怀鱼儿时一样。

        如依还是很用力的吃喝,她希望胎儿能吸收更多营养。尽管可能是半途而废。越这样想,她越是吃更多食物。

        年底,腹部越来越明显,怀孕四个多月了。胎儿会在如依肚腹里动荡了。这时,如依会爆发强烈的母性,她会特别期待胎儿顺利出生。她会怜惜地、忧伤地轻抚隆起的腹部。日日夜夜。她不敢多想,真的。她害怕。在望着灯红酒绿的城市和涌动的江水时,她会情不自禁流泪。在一些夜晚也会流泪。

        四个多月也能鉴别得八九不离十了,如依听邻居们说。她实在不想过得糊里糊涂、提心吊胆。她想知道胎儿性别,想清醒明白地回家过年。她害怕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那天清晨,她往诊所的方向走,子辰陪着。婆婆也在。如依忧郁地望着子辰,她期待着什么。子辰装着没看见,他挽着膨胀的如依往前走。子辰还是那么帅气,那咎头发还是洒落眉间。身材也没走样。

        如依躺在白色床单上,如履薄冰。医生给她做腹部b超,那棒子冰冰凉凉在她隆起的腹部游移。有一瞬间,如依感到胎儿像受惊的兔子在躲闪。这令如依紧张得无法呼吸。她想逃离。她不要鉴定、不要知道胎儿性别!但她没有勇气坐起身子穿上鞋子走出这隐蔽的简陋诊所。就像她没有勇气在婚礼上逃离一样。

        她泪眼迷离地望着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望着判决她肚子里小生命的法官。她希望医生说是个男孩,哪怕是谎言也好。半晌。“像是女孩,但不能确定,年后可以再做一次。”医生盯着b超仪器脸色平静地说。医生大概对这些习以为常了。毕竟,人类灵魂深处的悲哀喜乐不是他们的就医范围。

        ……像一个晴天霹雳!!即使她早已在这些日子做好两手准备。如依泪如泉涌,撕心裂肺。眼泪簌簌地从她臃肿发胖的脸颊无声落下。婆婆和子辰沉默不语。她多想嚎啕大哭,多希望爸妈此刻在她身边。是,那会不一样。眼前的两个人,多像陌生人。

        “要做掉的?没有人给我撑腰,哪怕一个人也好啊!没有,没有……多残忍啊!那是我的孩子,他会动,他会踢我啊……”如依躺在床上撕心裂肺。

        “子辰,我们生下孩子吧,求你了!这是我们的骨肉,子辰!我们能养活孩子的……”

        在牌桌上意气风发的子辰,此刻默不作声。这有力的拒绝制止了如依满腹的、即将涌出胸腔的争辩。没用的,没用。子辰连安慰的话语都没有。他不会吗。还是害怕脱口而出的话语会给予如依希望。

        子辰的懦弱,在阳光下明晰起来。如依终于在浑噩庸俗的日子里,通过痛苦再次窥见。在落虹街的这些日子,在结婚以来的这些日子,她看见作为独子的子辰所享受的权利。经济的依赖,大小事情甩甩手丢给父母的依赖。这些剥夺了子辰勇于担当的能力。

        公婆不会支持生下孩子。他们家女人太多。人们继续打牌,公婆及子辰也是。大概堕胎是太自然的事。邻居劝慰的语气就及其轻松。“下次就能怀准的,如依。”“没什么的,如依,明年再来……”“那边张妈的媳妇堕胎两次后就生了儿子,前排李妈的媳妇堕胎后现在也怀了,是儿子……”

        前景这样乐观,也难怪婆婆子辰他们不当回事。如依过两年或者明年就会怀上男孩,这错不了。其他人都是这样。所以,天崩地裂只属于如依。

        如依不再求子辰。她默默承受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要杀掉她的孩子,就是灭顶之灾。这锥心的痛难道只有她能体验,难道是她不懂事放大了这痛苦?对面水泥棚屋才堕胎不久的女人,正在牌桌上风风火火。如依竟开始对自己有点怀疑。

        回家过年。这失去快乐的新年。家里的气氛没有往日的热烈,谁让她怀了女儿。那两个怀男孩的女人正在碧莲村挺着肚子大大方方走路、说笑,如依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她害怕别人的眼光和询问。哪怕是善意的。

        春节后两天,子辰的姐妹都回来了。饭桌上,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胎儿性别,如依失控冲撞了公公。大意是“……是女孩为什么不能生?女孩不是人吗?你不也有女儿吗?”如依简直是疯了!她难道不明白,她冲撞的是人们自娘胎就带来的集体意识?公公瞬间爆发,他扯着嗓子喊,“回娘家问你妈妈去,问你妈为什么生你弟弟!不生你弟弟拿什么传宗接代……”

        如依看着微胖的、平时见人笑嘻嘻的公公红了脸,害怕了。眼看公公要说更多难听的话,如依闭紧了嘴巴。瘦削的婆婆及子辰姐姐都在,她们坐在宽敞的堂屋默不作声。如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第二天,如依去了妈妈家。她向爸妈诉说委屈,爸妈不吭声,只是叹气。她跑去厨房后的露天厕所对着漆黑的夜空撕心裂肺地哭喊,“上天不公平!不公平!对女人不公平!……”她靠在冰冷的石灰墙壁哭泣良久,她期望听到夜空中的回答,期望苍天告诉她为什么女人不如男人重要?

        衫渔镇打胎的女人很常见,像家常便饭。她们打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四个。碧莲朗月像她这样年轻的媳妇多的是,衫渔镇像这样的小村更是数不清。同村女人轻松诙谐地向如依诉说打胎经过,“没什么的,如依,打一针就好了,像拉大便一样拉出就好了……”

        “难道我脑子有问题吗?难道我小题大作吗?为什么我不能接受这个“轻松?为什么我感到这样难过、疼痛?为什么我如此害怕面对?”无数问题找不到答案。她恨自己软弱,恨子辰不像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依在煎熬中过完了年。正月十五,夫妻俩郁郁寡欢、遮遮掩掩地去了落虹街。她要再次鉴定胎儿性别。她不相信眼镜医生的判断,不相信那个破机器。没有更好的选择。如依万分沮丧,她要子辰陪她去公园看元宵花灯。看完花灯再鉴别吧,这样喜庆的日子应该找点快乐。她抚摸着凸起的腹部,无法隐藏的忧郁与无力感在她发胖臃肿的脸上蔓延。

        生下女孩意味着将来还要再生——直至生下儿子。子辰就这样说过,如依也觉得这是不争的事实。三胎四胎是这个家庭成员不敢想象的,再说周边家庭基本都是二胎,他们不敢破例。况且他们也清楚眼前的经济来源。如依更是无力抵抗重男轻女这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是的,她尝试过了。那思想存在于她出生以前就存在的空气里,每个人都在习以为常的呼吸。她不敢出声,不敢反抗。

        如依身后无人。她像落水狗般狼狈,却无人指引她跳出认知局限的泥沼。她只能拖着愚笨的外衣任凭雨水加冕。大概痛还太轻。还远不够锤炼她的灵魂,使其清醒。

        雾蒙蒙的清晨。她坐上子辰的副驾驶悄无声息往医院的方向。那个鉴定胎儿性别的男医生介绍的医院。

        “六千八包干,住院一星期。”接待她的护士微笑着说。如依觉得这笔费用错了地方,却也顺从地接受着。

        “为什么不要孩子呢?”药剂室里,女医生语气怜悯。她手上握着注射器,针头又尖又长。如依泪眼朦胧。她哽咽着说,“是女孩,他们……重男轻女,我没用……”

        泪水从如依脸上大颗落下。

        “哎!……”医生叹气,“忍一忍,没事的,打一针就好了。”

        如依艰难地爬上手术台,膨胀的痛苦即将撕裂她。她想逃离,她动了动双腿。像每次想逃离时做的那样,只限于想。这样颠沛坎坷不是没有原因。瞬间,针头扎向她的腹部。啊,胎儿在挣扎!……在使劲挣扎!像突然遭受重锤,像……不,不说了!

        好了,没动了。没有了。我亲爱的宝贝,我的孩子。是我的啊!……

        如依快疯了!!!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想自残,像撞墙,想在地上打滚……。但心里那点自尊要求她保持理智。剜心般的疼痛令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她恨自己无能!恨重男轻女的公婆!恨子辰!恨……

        她后悔了,但是……

        是的,不可以重来。时间不会再回到医生拿着针头的时刻。“就算能回,我真有勇气反抗吗?我不会吗?不,不,我会反抗,会的!我会留住孩子!一定会的!!”如依瘫软如泥,散乱的长发和着眼泪鼻涕。

        子辰搀扶着眼睛红肿的如依,轻声安慰。这一刻,她对冒似花瓶的丈夫万分痛恨。她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怀孕。

        胎儿再也没在如依肚腹里动荡。她还是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反反复复持续这样的动作。如依躺在窄窄的白色病床上,眼神空洞。病室还有另外两张床。有位是待产的高领产妇,有位是观察排卵期的年轻女性。如依只觉无限悲哀。

        第二天半夜。医生喊她去手术室,说可以拿出死胎了。半夜的医院长廊和手术室阴森空荡,如依心里发怵。尽管子辰陪着。然而,她未感受到来自丈夫给予的半点安全感。她独自进了手术室,她独自爬上空旷冰冷的手术台。她任由医生掏她的□□。腹部渐渐空动、轻松,仿佛肚子不在了。

        “好了,拿出来了,你要看下吗?”

        “不,医生,我受不了……”

        好了。一切结束了。如依只要再输液三五天即可出院。医生拿粗大的注射器朝她的屁股注射药水,朝她的脊椎注射药水,她痛得直哭。脊椎冰凉冰凉的。

        三天后,出院。夫妻两在天蒙蒙亮时偷偷返回出租屋。她背着包下车时头也不抬,她害怕邻里问东问西。害怕她们的眼神。她关上破旧的木门,尽量不出门。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蜡黄的、满脸雀斑的脸。她抚摸自己松垮干瘪的腹部。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她用麦芽敷有奶汁的胸部,肿胀的胸部慢慢就空了,手捏着就像衰老妇人的肚腹。子辰好长一段时间不触碰她。他把身体侧向如依相反的方向。如依默默忍耐这些作为女人无端招受的苦楚。

        时间在前行,不为任何人和事。如依的身体在渐渐恢复,实则虚弱极了。她会突然头晕目眩。有次买菜时,就突然晕倒路边,引来好多路人观看。这种频繁的晕眩差点给她造成心理阴影,她害怕倒在无人处再也起不来,害怕别人笑话。那段时间,她不敢出远门或者出门时尽量与人同行。

        子辰照样打牌,公婆也是。他们和左邻右舍从牌坊里散场走在颠簸的落虹街,他们畅谈牌桌上的点点滴滴,神情欢畅。而如依在简陋小屋里像受伤的狗。无人看见。无人问津。

        那扎向胎儿的针头仿佛扎到如依心头,再也拔不出。锥心的疼如影随形。她常常梦见支离破碎的胎儿躺在她身边。这样醒来的时刻,冷汗浸湿她的白色睡衣。这样的时刻,她痛得无法呼吸。她的丈夫永远不会懂。

        再也不怀孕、再也不打胎。绝不。如依再次暗暗发誓。

        落虹街的日子在继续。落虹街不会因她改变,即使她消失也不会。她的伤痛卑微如尘埃,她读懂了。生活很快恢复至怀孕前的样子。她再也不用挺着肚子担惊受怕了。煮饭带娃就是她的事。鱼儿歪歪扭扭地东家跑西家,如依就整天跟随。

        生活无限的重复着。渐渐地,疼痛减轻,至少那根针头不再那么频繁地扯痛她的神经和心脏。渐渐地,曾经在黑夜里冒出地“为什么女不如男”的疑问熄灭了。浑浑噩噩的日子继续细细地催眠她。

        “如依,来南市做生意吗?子辰还是要做他擅长的事,在落虹街做苦力不是长久之计。你姐夫考虑再弄个门店卖车,他想和子辰合作。你们考虑考虑。”某个平常日子里,姐姐如云向妹妹如依伸出橄榄枝。

        夫妻俩商量后觉得如云的话可行。不久,他们启程了。如依终于脱离了落虹街死水一般的生活。那生活快使她与落虹街的大叔大妈同化了。那生活若再继续,她会提前衰老的。在去往南市的路上,她终于有点醒悟。

        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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