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念头

随时间流逝，电商热潮开始减退，人们的消费行为不再频繁。夏末时，如依的店铺比往年明显清闲。所有线上店铺似乎都不那么热火朝天了。市场很久没有卖家们扎堆抢货的行为，那些装货物的塑料袋渐瘪。如依也很久没拖着沉重的塑料袋在二十多层的市场等电梯、爬楼梯了。

        如依决定带鱼儿回朗月放松，店铺交给如云打理。她感觉自己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这次，她可以多待些日子。订单不多的情况下，她可以在手机上解决那些琐事。

        回家休养的如依身心暇意。喝了小酒的爸爸在村口和左邻右舍聊天，说自己两个女儿做电商赚了钱什么的，语气带点吹牛的性质。爸爸微醺的表情温和。爸爸为她和如云小有成绩而骄傲，这令如依五味杂陈。她想到电商的不稳定，想到子辰生意的下滑……就觉得爸爸牛皮吹得过早。但她还是很理解爸爸，爸爸在不喝酒的日子里都是温和沉默、勤勤恳恳的。爸爸开心就好，吹点牛无伤大雅。她想。

        如依和妈妈拉家常时，听妈妈说表哥恒宇要来朗月玩两天。如依很久没见过儿时和她打闹的恒宇了。她不记得恒宇去部队几年了。她只记得自己结婚不久，恒宇就去了。好像是在奶奶去逝不久。算算，大概七年多了。时间过得多快啊。落虹街啊、星光小区啊、漫樱小区啊……

        一时间，如依感叹万千。青春就这样溜走了。七年来，如依悄悄换了模样，换了心肠。具体换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甚明了。她只觉得这些年，恍然做了场梦。梦醒，少女时代已经是极其遥远的事。

        如依不知恒宇还是不是当初的恒宇，他是否同儿时那样，会和自己说笑打闹，然后转身就和好。她期待和自己感情最好的表哥归来。

        夏夜，油菜花沿朗月村t形水泥路延伸。黄灿灿的油菜花在月光下、在夜风中摇曳，蛙鸣声四起。恒宇在这个夜晚来了。他很忙碌。他在如依家坐了片刻就要去衫渔镇参加同学会，如依略有失望。高大英俊，有着军人气质的恒宇有意无意地扯着她的神经。

        恒宇要如依骑车送他去衫渔镇，如依答应。她坐车后，恒宇骑。从朗月到衫渔镇的路程就十多分钟。恒宇和如依说说笑笑，语气同儿时那样，这使如依倍感亲切。恒宇告诉如依同学聚会的事，他说都是从前的老同学，说他们有的经商、有的是公务员，说同学间聚聚可以增加情谊。恒宇还说和同学打理好关系很有必要，以后万一遇到事有解决的渠道。他要如依和从前的同学多联络，如依说她和同学没有联络。

        如依才读了初级中学，而恒宇读到了大学。如依能有什么同学和了不起的友谊呢。初级同学大多来自衫渔镇，结交甚少。要说情谊，如依倒是更怀念小学同学。小学就在朗月村与其他几个村的中心位置。儿时，如依和她的同学们一起打闹着上学、放学。那时的钟走得极慢，课业也少。她和同学们总有太多时间搅在一起游戏。小小的他们心地纯洁，哭笑都是认真的，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恒宇说到同学会时，如依脑子里浮现的是她小学的同学。是向薇、予默、紫琳、宏远、雨彤、李维……

        如依的思绪飞了起来，在这有凉风和花香的夜晚。之前，她脑子里浮现过建同学群的念头，但此念头一闪而过，同其他天花乱坠的念头一道。但此刻听恒宇这样说，她竟然心动了。她突然特别怀念在她的小学时代留下美好记忆的同学们。她问恒宇怎样建群，恒宇说你傻啊，现在手机如此发达，满世界都在建各种群以取得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你怎么不会呢。如依说她知道有这回事，因平时忙就没怎么关注，恒宇就告诉她怎样建群，同学之间怎样互相带动，如依认真听。她决定送完恒宇就回家捣腾。

        如依想知道她的那些同学过得怎么样，想知道他们的变化。自下学，她与同学们就失散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与生活，不联系基本不会碰面。即使他们的家都在朗月与衫渔镇之间。偶遇的机率比人们想象中更少。这几年，如依就见过予默一次，那次过年回家，她在马路边慢悠悠地走，予默开车与她擦肩而过，予默意味深长地望了发胖的如依一眼，如依尴尬地一笑了之。如依也只见过彬野一次，彬野比如依小一届，不属如依的同学。那次，她见到身材偏瘦的彬野竟和他开起了玩笑。那一刻，她知道彬野在她心里早已消失。

        曾经跃过头脑的念头在温情的回忆里滋长了。现在，念头具有了顽固的性质。她是要行动的。大家都有同学群，她也想有。这些年，她的世界太小了。现在，她想看看人家的世界。想知道她的同学们有着怎样的生活，想知道他们的变化。

        如依已养成读书的习惯，偶尔会思考。干瘪的灵魂在悄悄吸收养分。她能越来越频繁地意识到大自然的美好，这是惊人的变化。从前那么多个日夜，如依从不抬头仰头白日的蓝天和夜晚的星空。现在，她读到阿妮用玻璃瓶装清水喂养栀子花、把栀子花插在头上、种五颜六色的绣球时，心情愉悦。她会冒着烈日去看晚荷，会看菜地里摇曳的大片高粱，会赤脚感受泥土的气息……

        如依有亲近自然的能力了。她略略感到大自然与人有密切的关系。她默默感恩大自然供应给身心的所需。她的所感都是朦胧的，但她清楚思路是对的。她没有停止追寻更远更清楚的东西。目前，这些就够了。这些令她坚硬紧缩的心渐渐柔软。

        恒宇的话语在夜风中飘散。恒宇宽阔高大的身躯挡了如依的视线，如依就看恒宇笔挺的背脊。她感到表哥恒宇有自己需要的安全感，那是如依内心长久的缺失。是子辰从未给予她的东西。有一瞬间，她想抱抱表哥，想把头靠在他肩上。

        如依没碰恒宇。尽管她和表哥极小感情就好，尽管作为哥哥让妹妹靠靠也很正常。但他们长大了，各自有家庭，话语和行为需要收敛。她都知道。

        夜深，如依骑爸爸的电动车去衫渔镇接恒宇。回来路上，恒宇绘声绘色给如依讲与高中同学相聚的事。如依饶有兴致地听。

        夏的炎热没有丝毫落幕之意。妈妈和侄儿侄女及恒宇睡在二楼装有空调的房间，他们睡地板，如依怕冷就睡床上。恒宇和如依轻声聊天，他扯如依垂落地板的长发。如依就掐恒宇的手，边掐边偷笑。这份纯粹的美好恍惚带她回到了少女时代。

        是的，七年婚姻不知不觉磨钝了她的心。随着拿起书本，她才慢慢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潇洒的姿态。恒宇那份亲切自信，使如依也自然流露出儿时的任性姿态。

        第二天。恒宇说去看外公，要如依随行。如依同意。恒宇迈开修长的腿大步向前，矮小的如依很快被恒宇甩得老远。恒宇隔着远远的距离要如依快点，他并不等如依。如依走着走着莫名失望，她让恒宇先去外公家，说自己忘了带东西，晚点去。

        下午，如依没去外公家。第二天，恒宇去朋友那里，如依和他在电话里告别。恒宇走后，如依独自去看了外公。

        幻觉轻易就破碎了。如依回到现实。

        这天，如依就想着建同学群。她在朋友圈找到唯一有联系的女同学紫琳。紫琳似乎婚姻极幸福，更新的动态全是娃儿和丈夫，她和丈夫挨在一起的脸笑容灿烂。

        紫琳赞同如依的主意，她很快把有联系的两个同学拉入同学群，其他同学一个带一个。傍晚时，她记忆中最美好的班级同学集齐了——独缺神情癫狂的半青。同学们在群里七嘴八舌聊天，他们发正在工作的现状：予默开着大货车奔波在塔里木的高速公路上，宏远在餐馆厨房热火朝天地炒菜，向薇给客人敷面膜，紫琳在西餐厅吃牛排……

        同学群热闹极了。开心极了。这夜，如依兴奋得难以入眠。第二天，如依走在田野间的池塘边，看见从瘀泥冒尖的新荷，感叹甚多。愿同学之间友谊天长地久、纯洁。她注视新荷时许愿。她拍了那张新荷作纪念。

        妈妈给如依做家乡时令菜，清炒藕尖、炸小鱼、红烧盘鳝……样样都是如依爱吃的。她把菜品发到群里，予默说，如依，你给我留点菜，我晚上来你家吃，宏远调侃予默，他说予默你坐飞机去如依家还是做梦去，予默就发无语的动漫表情；紫琳也说想吃家乡菜，只有宏远说不想吃，宏远在衫渔镇做厨师，他什么菜都吃过了。同学们天花乱坠的聊天时，向薇发了张自拍照在群里，如依觉得向薇特别时髦。她看见向薇修长的手指上镶嵌着鲜艳的美甲，看见她肉感的瓜子脸有说不出的妩媚，那对眉毛像新月般冷艳，连脸上淡淡的雀斑都是一道风景线。

        向薇外貌的独特鲜明衬托了如依微胖且没有妆容的脸，她略有自卑。同学们都发了最近的照片在群里，都想看看彼此的变化。如依把白天在高粱地穿着白色雪纺衫拍的照片发在群里，照片上曾经怨恨和愤怒的表情似已消散，月牙般的眼睛略有光泽。紫琳白皙圆润的脸诠释着幸福，羽彤笑里略带忧伤，宏远整个人臃肿发胖，予默也微胖……如依或多或少看见了时光刻在同学们身上的印记。少男少女的青涩感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

        在热络的言谈中，如依知道向薇离婚了，也发现向薇喜欢说点成人间无关痛痒的玩笑话，会有那么两个男同学含蓄回应，而予默会间接讽刺向薇两句。这时如依会保持沉默，其他女同学也不怎么吭声。羽彤有一双乖巧的儿女，紫琳有个儿子，予默两个儿子，宏远一对儿女……只有如依才一个女儿。那一刻，如依竟有点羡慕她的同学们会生养。她思绪着自己是否能有生儿子的好运，思绪着作为独子的子辰背负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堕胎的恐惧……

        女同学似乎都嫁得称心如意，就连离婚的向薇也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有她在狭小脏乱的出租屋里单枪匹马地干着。她猜想在女同学中只有自己是被丈夫暴力对待过的女子。那一刻，她黯然神伤。

        如依不想用过去惩罚自己，她要前进。照片里的如依有几分美好，她察觉到这是读书和思考的变化，就决定将读书的习惯永远继续。予默在同学群夸奖了如依，说如依挺美。如依因为予默只褒奖了她而感到心里美滋滋的。

        予默变化也挺大。曾经给她做红烧鱼的予默又瘦又高，神情透着青涩稚嫩，而如今的予默有着大部分婚后中年男人略胖的身材和微凸的啤酒肚，但五官英气逼人。予默似乎不怎么喜欢向薇，向薇说俏皮话时他就奚落她，但如依记得同学时代予默和向薇关系甚好，那时他们常常说笑打闹。她挺好奇予默对向薇的态度。

        如依看着短视频里开着红色大卡踏遍大半个中国的予默，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她开始憧憬远方，憧憬予默视频里四野茫茫的沙漠、吐鲁番一望无际的哈密瓜地、排着队的货车停滞在冰天雪地的高速路上……予默开着车哼着歌，眼睛望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神情多么潇洒啊。

        如依第一次憧憬着出租屋以外的远方。那份无意识地张望，在继续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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