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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谈心


夜晚,烛火之间,一双人影耳鬓厮磨好不亲昵。

        一个穿着夜行服的黑衣人掀开窗帘一角正在偷偷向里张望。

        其实,胡仲宁并不完全相信秦槿的话。

        但之后的一件是便把他的疑虑打消了一大半。

        因为秦槿的动作真的很快,天还没黑,便在三言两语之间让赵容卿厌了方筠。

        这起因当然是因为秦槿说自己对昆吾刀十分好奇,而方筠却不肯将刀拿出来,这一来二去那位秦楼楚馆里长大的风流纨绔——广陵王殿下赵容卿自是向着美人儿,并拿出一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来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侍女方筠一顿。

        而那方筠天生就长了一副臭脾气,跟个石头一般固执,眼看自家主子发了怒,却非得拿出那些言官们忠言逆耳的架势来力劝赵容卿“亲贤臣,远小人”。

        赵容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盛怒之下的他哪还有理智可言,不仅将刀拿了过来,还照着方筠的心口就狠狠踢了一下。

        受了窝心脚的方筠也不愿强留,值得悻悻出了营帐,不知去了哪里疗伤。

        由于他们闹得实在是太不暗生,以至于周围好几拨士兵都听到了声响,于是这场好戏也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进了胡仲宁的耳朵里。

        胡仲宁想不到这秦槿实在是有点本事,竟能挑唆得平日里关系好到水泼不进的二人就此反目。

        于是便上演了现在这一幕,帐内红烛光转,气氛暧昧,帐外则有一双眼睛时刻窥伺着里面的动静。

        眼看时机成熟,赵容卿正将昆吾刀递到秦槿的手里,胡仲宁学了三声鹞子叫,便拿出迷烟往里一吹,见二人均被迷倒,便翻了进去。

        见秦槿和赵容卿都倒在了矮塌上,胡仲宁眼中不禁含了几分蔑视和不屑。

        呸!什么尊贵无匹的广陵王,不过就是个脂粉堆里的急先锋罢了。

        他伸手就要拿秦槿手中的那柄刀。

        可待刀拿到手时,却发现好像不太对。

        这刀!不是昆吾刀!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翻身欲走,却被飞身而来的方筠一下击中命门,未有三两下便被制服了在了地上。

        而此时一伙士兵也带着火把闯了进来,董归义就在沈韵白、林轸等人的簇拥下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矮塌上的赵容卿和秦槿也双双起了身,赵容卿走到胡仲宁身边,一把将他的面罩揭了下来。

        屋子里的士兵们都忍不住轻轻倒了口吸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眼前的蒙面人竟然是平日里那个老实勤恳的胡副将!

        而董归义更是神情冰冷到了极点。

        他缓缓开口道:“仲宁,真的是你?!刚刚子虞跟我说,下毒事件的真凶正是本将军身边的人,却没想到竟会是你!我董归义自认待你不薄,你怎会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来!”

        “属下知罪!属下该死!”胡仲宁先是低头恨恨地朝秦槿和赵容卿的方向剜了一眼,而后才拼命叩头,额头上立刻被擦破了皮,流下了鲜红的血来。“属下自小便爱刀枪剑戟成痴,于是程公子一进营,属下便认出了他手中的刀是个宝物。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将军!”

        胡仲宁的反应也是够快,毕竟这鬼迷心窍的说辞也好过戕害同僚的罪过啊,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胡仲宁还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哦?这么说来当日设计下毒的并非是你了?”董归义话里是说不出的威严与寒意来,吓得众士兵皆噤若寒蝉,一时间帐内竟连春风吹起帘摆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属下自十九岁便跟着将军鞍前马后,十几年来从未有归二心啊,将军明鉴!”胡仲宁打起感情牌来可是丝毫不手软的,他好歹也是跟着董归义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论起情分来,未必比赵容卿这个外甥差。“将军,您还记得么,八年前,您暗访翠珏城,想揪出暗营私盐与乌桓勾结交换的奸党,却不想中了埋伏,是属下背了您三天三夜逃出生天的啊;三年前,乌桓奸细潜入营中试图里应外合夜袭大营,也是属下以血肉之躯阻断了他们的奸计,使全军将士得以安然无恙,还有这一桩桩一件件,将军,仲宁也是一时糊涂,不是想要背叛您啊!”

        胡仲宁说得字字情真意切,赵容卿都要气笑了,他心下若不是林轸事先叫他们服下了丹药,那么现在他只怕早就跟着黑白无常去了阎王殿了。

        眼看董归义似是有些动容,一旁的林轸却不慌不忙地来了一句:“有意无意,搜上一搜不就知道了?”

        “将军!属下…”胡仲宁还想说下去,董归义却打断了他的话。

        “仲宁,为表清白,还是查一查吧…你,难道有异议?”

        “将军,属下不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为证清白,属下自是乐意。”胡仲宁心想,自己手中的药粉早在下完毒之后就全被销毁了,既然如此,那让他们查一查又能如何?若他们查不出,自己也好洗脱嫌疑了,于是,他便答应得极为干脆。

        “长离,万一这家伙已经把证据全都销毁了可怎么办啊?”沈韵白拽了拽林轸的袖子,以手掩面小声说道。

        “莫急。”林轸好整以暇地觑了一眼静默在一旁的秦槿,然后才噙了一丝笑意道:“所谓天道好轮回,你放心,只要他做过,就一定查得出。”

        这搜查的活儿,自然又落到踏实忠诚的金守德身上了,要说小金也实在是倒霉,自从景岫一行人来到西境后,他就没歇息过,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带人搜查了一处又一处,所以,他自是最希望事情赶紧有个了结的人了。

        金守德还没回来,大家谁也没再动一下,帐子里众人心怀各异,不一会儿便听见了通传声,于是董归义赶紧叫人进来回话。

        众人一听这话,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金守德见这样帐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便有些无奈道:“启禀将军,属下遍寻过胡…胡仲宁的营帐,在其桌上发现了此物。”他将手一摊开,众人便将注意力一齐转向了他手中那包褐色的纸包上。

        胡仲宁猛然看向秦槿,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在两人闹掰之后又忽然对自己示好让步。

        诚然,自己手中的药粉已经全部被销毁了,可他恰恰忽略了,秦槿手上可是有一包自己交给她陷害程菀的药啊!

        现如今,这药并没有用在程菀身上,反而被用在了自己的头上。好啊,秦槿啊秦槿,只怕楼主自己都未必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似菟丝花的美人,竟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死,他胡仲宁也要拖上秦槿一块儿下地狱。

        可就在此时,林轸再度开了口,只见他慢悠悠说了句:“胡大人呐,你能否给将军解释一下,这纸包了究竟藏着什么宝贝么?将军待您不薄啊,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总要为家中父母亲人考量考量吧?嗯?”

        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下就打消了胡仲宁所有的气焰。

        他自小家贫,眼看就要被饿死,别无他法,只好卖了自己给他人做死士。从此,主子们要他往东他便不敢往西,不为别的只为家中残疾的老母和年幼的妹妹能得庇佑,混一口饭吃。自己已然是个废棋了,但若是今日自己真将秦槿这个最有用的暗桩也一并拔除,那么即使楼主不做,上面那位大人物也绝不会给自家母亲和妹妹一条活路的!倒不如舍弃自己一条贱命,给家人一线生机,楼主看在自己宁死也没有供出秦槿的份儿上,或许会保他们一世周全的。

        林轸说完此语,秦槿也用颇为复杂地眼神瞧了他一眼,林轸回望过去,眼神里是一片坦荡,倒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说说吧,这是什么?”董归义语气里已带了毫不掩饰的怒气,他没想到一向老实本分的胡仲宁竟敢当着他的面撒谎,刚才他言辞恳请说出的往事就仿若是一场又一场的笑话一般,董归义不愿承认自己这么多年是用错了人,所以真相被掀开时,他才会更加地愤怒。

        “您应该已经猜到了罢。”胡仲宁此时才真正放弃了抵抗,面如枯槁一般自嘲地笑道:“是毒药,就是我将此毒下在水中,又引程公子前去的,倒时,我再混在人群中充当人证,自然谁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

        “你!”董归义此时急火攻心,赵容卿赶忙上前搀扶他,“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本将军几时亏待了你,竟让你做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事?!”

        “将军未曾亏待过我,是我自己…”胡仲宁眼神空洞地叹道:“到头来,终是身不由己啊…”

        此时,卓忆苦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忙大叫一声:“他要咬舌自尽!”

        于是金守德一个箭步上前要掰开胡仲宁的嘴,可胡仲宁比他更快,况且他死意已绝,力气自然也是大得吓人。

        最终二人僵持几下,胡仲宁终是咽了气。

        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到最后也没有闭上。

        终是身不由己,死不瞑目。

        残局被收拾了许久,赵容卿也扶着董归义走出了营帐,而景岫重得清白,自然也被放了出来。

        接下来,林轸还要继续为中毒的将士们解毒,而没了后顾之忧的董归义在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也立刻召集了四万兵马,准备于未时开拔,直取临阳。

        于是这半天里景岫和林轸几乎没有什么相见的时间。

        只是大军开拔后二人一同跟着先遣队伍才算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景岫静静骑在马上,正路过一片柳林,柳絮翻飞,他伸出手去接,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答应给你画画的,你还没看到,就这么快要赶我走了?”景岫回头,见识林轸骑马追了上来。

        “既然走了…那为什么又要回来?”景岫笑了笑,低下头又有些伤感地问道。

        “我回来是想告诉你,信上写得有件事其实是错的。”林轸却好似有些答非所问。

        “什么?”

        “人生活一世,偶尔一信其实也无妨。”林轸弯了弯眉眼。夕阳西下,景岫觉得天色都柔和了半分。

        “但景岫,我还有件事我想问你…”林轸笑过后面色染了一丝紧张,他斟酌过后才说:“在黑风山上,你知道我…”

        他终是说不下去了,他还是怕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语焉不详的问题,景岫却还是回答了。

        她说:“你要杀我么?我知道。”

        景岫回答得笃定,林轸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问道:“从何时起?”

        “从一开始。”景岫不去看他,只笑得释然又妍丽,仿若一个天真无忧的孩童。

        从一开始。多久之前算一开始?

        是初见时没入袖中的银针?还是惜音坊中的欺瞒?抑或是取引灵时在铜镜中窥探到的杀机?

        景岫早已记不得了。

        可她相信这么多天,这么多的陪伴不是假的。

        他曾想杀她是真,现在想救她也是真。

        背负着过去过日子,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不是么?人,难得糊涂;谁能没有一念之差,他想杀她时,未必不是备受煎熬的。

        景岫其实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别人想要取自己的性命那是万万不可的,当然,景岫也绝不会原谅他的。

        可林轸不是别人。

        别人在他心中没有第二次机会,不代表林轸也没有。

        人心总是偏的,而林轸就是她心中所偏爱的一个。

        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为什么?”林轸眼中有疑惑有愧疚有难以置信,他这样问道。

        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看见你,只要是你,我就会偏爱。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着飞扬的柳絮道:“那我还想问你,为什么明明想要我死,却又多次舍命救我呢?你的回答是什么,我的回答便是什么。我只愿你我之间从此再无隐瞒欺骗。”

        这世间伯牙常有,钟子期也常有,可惜相逢却不常有,所以人生若遇一知己,应当好好珍惜。

        她并非不气恼林轸的隐瞒,只是她太过包容也太懂得珍惜,最重要的是,她舍不得他。

        自己的回答?林轸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忽然感觉那里燃起了一点暖意。

        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又是他的错觉,但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也看向了他,当黄昏日落之前,少女扬起了笑意。

        景岫想,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傻,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反而将夕阳下的笑容渲染的更明媚一些。

        她指着远处的太阳,含这笑意说:“小神医,跟我走,我带你去太阳落尽的地方。你猜日落之前,我们是否能赶到?”

        回答她的是四周纷扬如雪的柳絮与和煦的春风。

        斜阳照尽世间人。

        一双人影,策马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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